王道宗摇头道:“我只要你应我之求,其余你也无需过问,总之,老夫全无恶意。”景清愣了愣,才道:“晚辈心中糊涂,更不能跟您走了。”王道宗见他神色决绝,颇为失望道:“你可要想清楚,你入了我玄门,来日大拙师兄封剑归山,这魁首的位置,你也大可去争一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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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落下,沈文谦心中也觉莫名其妙:“周大拙江湖地位如日中山,又正是丰年,怎会封剑归山?”叶继儒忍不住又出声道:“师叔祖,您老究竟怎么了?”王道宗闻言却不看他,淡淡道:“小魁首暂且退下。”叶继儒神色极为难看,半晌愤然顿足,移向一边,沉默不语。
景清更是心乱神迷,不解道:“晚辈何德何能,教前辈如此看重,我实在惶恐。”王道宗沉声道:“娃娃不要太痴,有些话,说破了,就没意思了。”景清更添迷茫,出声道:“还请前辈明示于我。”
王道宗只敢无奈,负手而立,身如松柏,少时似乎下定决心,上前一步,逼近他道:“令尊年是明教常胜法王,是也是不?”景清惊叫一声,忽站起身来,退后一步道:“您老说甚么?晚辈不懂!”叶继儒双瞳倏然一紧:“景清竟是常胜法王之后?”细思片刻,心中似乎有些明悟:“无怪他大摔碑手使得纯熟,原来竟是魔教余孽。”一时目带冷色,望着景、沈二人。
沈文谦诧然望向景清,问道:“你也是明教中人?”想起先前他态度由倨转恭,不觉笃信了几分,一时百感交集。景清面有愧色,转冲沈文谦折腰一拜,沉声道:“教主赎罪,非是景清欺师灭教,属下实有难言之隐,难倾难诉。”
王道宗见他向沈文谦拜倒,口称“属下”,陡然将声音提高几分道:“敢问小娃娃难言之隐,可是与司马星徽的杀母之仇?”景清闻言,好似胸口挨了一记重拳,眼前一黑,就欲栽倒在地。沈文谦立在一旁,见他身形打晃,向后倒去,匆忙上前将他扶住,手掌贴住他背心,将心经中柔和内力源源送入。
少时,景清才回过神来,心如刀绞,厉声道:“前辈究竟要做甚么?”已是坠下泪来。王道宗道冷冷:“看来你知道自家身世,那便省去老夫许多口舌。”
来到他面前,轻声道:“司马星徽还在人间,此事你可知晓?”景清“啊”得一声怪叫,一手捂着嘴巴,连退数步,靠在墙上,手指王道宗,不可置信道:“您说什么?”沈文谦也心中一紧,凝神屏息。
叶继儒更是头一遭听此江湖秘闻,一时讶异无以复加。
王道宗道:“司马星徽尚在世间,他若知你未死,千里万里也定来寻你,到时候你欲如何应对?”景清猝闻其言,身子一哆嗦,脸色难看至极,少时,拱手咬牙道:“谢过前辈挂念,便是司马星徽来寻我,晚辈自去应付,与玄门无关。”
王道宗伸出右臂,森然道:“老夫这右手,便是拜他所赐,如何与我玄门无关?”话音落下,须发尽张。叶继儒闻言,才知师叔祖断掌之因由,一时目中喷火,内心对明教更添几分仇恨,目光望向沈文谦,全然无一丝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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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文谦细思王道宗言语,心中忽有所动,幡然领悟道:“莫非那一夜与司马星徽争斗之人,便是王道宗?”念头落下,便觉层层迷雾已经散出,旬月以来疑云,几乎消失殆尽。
当此时,脑海中忽现苏道泉苍老身影,又闪过周五脸颊,心中好似被针扎了一下,难受至极。
景清见王道宗此刻全无一丝恬然风致,失声问道:“周大拙号称天下第一高手,前辈与他有仇,大可让贵教魁首去寻司马星徽,想必大仇易报。”王道宗摇头苦笑道:“有些话没法跟你说,总之你若信得过老夫,便与我一同入山,他日我定让你血刃仇敌,早晚站在这江湖巅峰。”
景清摇头道:“家父生前务农为生,从未显露过半点武功,我七八岁上下,他老人家便走了,若不是我在他枕下发现了‘大摔碑掌谱’与他悼亡母亲的诗词,我一辈子还浑浑噩噩,不知世间尚有与我景清不共戴天之人。”
王道宗闻言叹息道:“莫非你不欲报仇雪恨?”景清呆了半晌,轻声吟道:“渡尽劫波心何在?空余此身泯深仇。”王道宗似不信道:“这是令尊所留诗句?”景清任由眼泪滑落,默然点头不语。
王道宗唏嘘道:“传闻令尊常胜与令堂玉娘情深似海,司马星徽当着他的面将他心上人杀死,如此毒绝手段,至今思来犹让人痛彻心肝。”
景清冷笑道:“可怜那时我尚在襁褓之中,家父带我连夜出逃陕西,才保住我一条性命,父亲因此事也生了重病,丰年早逝,追随母亲而去,若不是他老人家留了许多诗作,我一生连仇人都不知是谁。”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浑身抖若筛糠。
沈文谦默默听来,也觉眼眶湿润,不敢出言安慰。王道宗叹息道:“所以你若入我玄门,大仇可仇,雪恨可期。”景清无声抽泣,良久才缓缓摇头,周身泛起孤冷之气,目光呆滞道:“谢谢前辈将司马星徽讯息告知晚辈,如此深恩,此生若是难报,唯期来世再偿。”跪倒在地,洒下热泪。
王道宗见他神色不祥,悚然大惊道:“你欲如何?”景清双目通红,面目表情,呆了半晌才默然出声道:“景某此生,誓不与司马老贼共戴一天。”王道宗道:“你现在去寻他,无疑自投黄泉,你是聪明人,当知明哲保身,缓图大事之道理。”
景清摇头道:“他人有他人的明哲保身,景清有景清的义无反顾,我与他有血海深仇,他若未死,老天也不容景清苟活。”王道宗叹息道:“你既有心,更需入我玄门,学了真是本领,早晚将司马星徽葬在华山之下。”景清不为所动道:“我父亲是明教法王,我是他儿子,如何能拜玄门为师,前辈不要再劝了”
王道宗道:“你这娃娃糊涂!”叹息一声,劝道:“你如今道深蕴浅,还差功夫上身,若有人用心**,半年功夫你便可脱胎换骨,超凡入圣。来日掌我随山,待大拙师兄封剑归山之日,这玄门领袖的位置,便是你的,届时举玄门之力,司马星徽弹指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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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清扭头望着叶继儒,见他脸色煞白,转问王道宗道:“玄门小魁首在此,前辈何必在外人身上下功夫,不怕冷了同门之心?”王道宗想起那日情形,只觉心惊肉跳,喘息加重道:“你当老夫痴了也好,疯了也罢,无论如何,你都要与我同上玄门。”顿了顿,语气加重道:“我玄门决计不会加害于你。”
景清流泪问道:“前辈何必如此固执?”王道宗也神情激动,急道:“老夫只问你一句,你去是不去。”景清扭头看了沈文谦一眼,咬牙道:“我神教教主在此,沈某断不敢轻入玄门。”王道宗哑然失声,旋即顿足,恨声道:“你既要追随教主,那不不妨随老夫同至玄门,我玄门上下必倒履相迎。”
趁景清分神之际,猛一步欺身过来,使出手段,啪的一声,正印在景清胸口,速度之快,景清竟全不能反应。
这一掌力道极柔,属玄门绵拳功夫,火候却掌握的极精准,力道不大不小,景清中掌之下,顿似醉了一般,脸色倏刷了一层红漆,摇晃欲倒。沈文谦见他一招瞬间制住景清,心中一急,就欲出手相救,却见叶继儒脚下一蹉,拦在他面前,盯住他道:“阁下这点手段,还不配与师叔祖过招。”
沈文谦情知不敌,却不得不出手,倏然竖起一掌,运气大摔碑手中至刚至猛掌法,似在行礼,向前进步,伸手抓向叶继儒。这一下只是诱招,真正杀招乃是其后暗藏的“缠裹”之力,一旦贴上对方,立刻如巨蟒绕身,将人骨肉绞碎。叶继儒心高气傲,手段远在对方之上,却不防他率先出手,一时未防备,已被他贴住小臂。
叶继儒与他搭在一处,只觉对方后劲袭来,心中冷笑,不阻不拦,任由对方缠实,沈文谦不料对方竟全部抵挡,以为得手,心中暗喜,就要发力,将他摔在地上,以救景清危厄。叶继儒却冷哼一声,起脚在地上一顿,卷起雪浪,绕体飞转,将二人罩住,全力催动丹田,竟不留余力。
沈文谦习武不过月余,如何能抵挡?就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排山倒海而来,手上吧嗒一响,已肩膀已是错位,旋而脚下一轻,整个人已是高高飞起,向后跌去。
叶继儒先前被景清羞辱,此刻心中已满腹怒火,见沈文谦吐血跌飞,犹不解恨,脚下一震,如电射向沈文谦落地之处,欲再次施展手段。眼看双手便要再触沈文谦身体,却见一人速度比他更快,一手接住沈文谦,轻轻将他头上脚下放在地上,一手拦住叶继儒。
沈文谦被人救下,心中惊愕,却见来人手掌拿捏在他后心,轻轻一抖,沈文谦周身噼啪一阵轻响,脱臼已然完好,少时,更觉有一股热流涌入体内,缓缓修复体内受伤经脉,望向来人,已是骇然心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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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继儒被人拦住,心中吃惊,下意识就欲再次出手,身子未动,便觉后背一紧,定睛看时,魁星剑已被对方抓在手里,抵在他胸口道:“年轻人要害人,便害老朽,如何?”声音苍老,却自有一股威严,教人不敢直视。
此人一现,立时吸引全场目光,只见来人又瘦又高,罩一件单薄衣衫,相貌老的出奇,须眉尽染风霜,俱暗暗称奇。
叶继儒却心中巨震:“一手便下了我的魁星剑,这人是谁,不在王师祖之下。”脸色煞白,颇有些挂不住。王道宗早觉异样,抛下景清,微一斜身,轻飘飘至来人面前,稍一犹豫,试探问道:“尊驾可是智慧法王?”
来人闻言看了他一眼,面上不变,已是暗暗心惊,少时轻叹道:“岁月不知人间事,已将日月换新天。二十载不见,你玄门大踏步飞进,已将世人甩下一截了,就连你,如今也已成了江湖宗师。”王道宗面有愧色,抱拳道:“前几年大拙师兄在朝阳峰下见过尊驾,可你避而不见,大拙师兄追赶不及,一直引为平生至憾,其实他见你并非是……”
来人正是智慧法王,他见王道宗右手残缺,摆摆手,皱眉道:“听说你被司马星徽伤了,可还要紧?”表情淡淡,声音轻柔,似与他为多年好友。
王道宗见他气度不凡,已自心折,心中暗叹道:“当年智慧法王人品、手段,俱为一流,江湖中人无论敌友,尽皆服膺,连沈敬擎也尊他一声兄长,敬重非常,今日再见,人虽衰老许多,但气格愈发浩大不凡。”一念翻起,心中愈添仰慕。
匆忙行礼道:“些许小伤,不劳尊驾挂齿。”斜眼望着他,不知他此来是敌是友,心中忌惮非常。有心与他一较长短,忧心忡忡道:“司马星徽此人图谋非小,非久居人下之辈,尊驾还须当心。”不经意向前跨出一步,衣衫无风自动,已隐隐将他重心吃住。
智慧法王见他近身,低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贵派有周大拙这样的亢宗,想来司马星徽不足为惧。”双脚不丁不八,站在原地。王道宗距离他颇近,见他孤瘦身形隐在雪中,虽然不见动作,却一股伟岸孤高之气罩了过来,身子一僵,天虽极冷,却也微微冒出冷汗,半晌才张口道:“司马星徽所图非小,久必为天下大患,尊驾若还念贵教万载基业,还须早做准备,万万不可轻忽。”
智慧法王方才说话间已将心剑悄悄逼出,却见他仍能抵挡,颇感意外,心中叹息道:“王道宗二十年前犹是玄门晚辈,陈通微故去后,竟然飞速崛起,如今修为,竟不在我之下。”心虽诧异,面上却仍旧淡无表情,随口问道:“听说司马星徽邪术已成,想必是真的了。”
王道宗压力骤渐,仿佛虚脱一般,心中暗惊道:“都说智慧年老体衰,时日无多,如今看来,恐怕又精进了许多,远胜当年。”半晌长舒口气,向后轻撤一步,点头道:“虽未大成,却足已扫平当世,当年沈敬擎能传下这样的手段,现在想来,委实胆战心惊。”叶继儒将二人动作神情尽收眼底,不禁悚然动容,心念道:“此人当年乃十二宝树王之首,到了这把年纪,功夫竟不退反进,竟隐胜师叔祖一头。可惜师叔祖伤在司马老贼手下,否则定不惧他智慧法王。”面含忧愁,少时想起玄门中顶天立地之人,才一口浊气吐出,神色松弛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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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法王闻言霜眉一挑,诧然道:“你也是当世宗师,用扫平万古四字,岂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王道宗无奈苦笑道:“我使了一辈子剑,如今肢残剑毁,连吃饭都难,哪里还有威风。”叶继儒闻言忍不住去看他右手,又复堕泪,犹觉是幻非真。
智慧法王叹了口气,说道:“他敢伤你,看来是要迫周大拙出山,与你玄门正面交锋了。”王道宗闻言目光暗淡,叹息不语。智慧法王诧异道:“你玄门既有周大拙这等雄才在,你何故长吁短叹?”王道宗苦笑无言,智慧法王旋即自语道:“你玄门家大业大,他孤家寡人一个,明暗有别,无怪你愁眉不展。”王道宗摇头,痛声道:“我玄门家大业大不假,司马星徽也非孤家寡人,尊驾休要小看了他。”
智慧法王心中一颤,问道:“阁下此话何意?”王道宗摇摇头道:“有些话不及细表,尊驾若要洞悉,还须亲身体会,总之此人隐藏颇深,非易于之辈,大拙师兄视他为平生对手,也不敢轻忽于他。”智慧法王心中惊颤:“王道宗虽不如周大拙,但也是玄门撑门面的天才人物,手段虽非绝顶,江湖等闲也绝少抗手,为何如此忌惮司马星徽?”一时想不通透,无奈望了他一眼,说道:“多谢阁下提醒,老朽已是蓬蒿中人,早无心世事,这业火魔窟,来去无踪的,和老朽实无干系。”
王道宗淡淡道:“尊驾虽欲高洁,但举世皆浊,恐怕你也难以独清。”智慧法王摇头笑道:“当年你玄门周大拙在商州杀掌火、镇恶,老朽那时比你现在大不了几岁,还有争胜之心,可惜……”王道宗面有愧色,打断他道:“那时大拙师兄初掌玄门,雄心万丈,这些年经历的多,年纪也大了,心思也似尊驾般越来越淡,提及往事,常有后悔之意,却对不住你明教了。”
智慧法王摇头苦笑道:“生死从来不如意,是是非非休作真。掌火、镇恶也非良善之徒,多行不法,若是明尊仍在,依我教律,也要受火刑的。”王道宗听他语气淡淡,心中惭愧,望着他道:“贫道心有一问,不知当说不当说。”智慧法王笑道:“阁下已打定主意要说,何必问我?”
王道宗思忖良久,才轻轻道:“按说那时大拙师兄神功方成,道心不固,尊驾大名却响彻江湖久矣,若真以功夫论高低,恐怕你二人也在伯仲之间,况且尊驾当年亲临华山,也是为了寻他,却不知最后却为何避而不见?”
智慧法王笑道:“我当年只不过好奇罢了,想去看看陈通微的弟子是什么人物,说起来,他手段不是江湖绝顶,但教徒弟却可称天下第一。”王道宗叹息道:“恐怕这天下教徒有方的不止我玄门一家。”
智慧法王知他意有他指,也不追问,缓缓道:“这天下有阁下与周大拙这种人物,也无需我们再出手了。”王道宗听他以前辈自居,不以为意,皱眉问道:“尊驾果真要舍下这漫天恩怨不管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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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法王微微一笑,说道:“老朽如今都这把年纪了,想要寻仇报恩,也是有心无力,我是负教之人,死后也不指望能葬入圣庙。”一语落下,满脸凄苦之色。王道宗小心打量他,少时狐疑道:“既然尊驾已无心江湖,此番出山,却又是为何?”智慧法王愀然作叹道:“智慧虽然负教,尚不负心,明尊是我故人,他与圣女的骨血,我安容别人害他?”虽是叹气,呼吸间却似乎有一股魔力,震慑玄门祖孙二人,使二人呆立当场,都不敢动。
沈文谦立在一旁,闻言也心神摇晃,看向智慧法王,呆呆入神。
良久,王道宗打量沈文谦几眼,才仰天长叹一声道:“沈敬擎几乎穷一人之力,兴旺明教百年,贫道自诩见多识广,可单此一事,至今思来,犹觉不可思议。”智慧法王闻言目光愈发淡到了至极,沉思不语。少时,王道宗拱手一拜,感叹道:“今日不期与尊驾相逢,实是大幸,来日还望不吝玉趾,辱临玄门,我与大拙师兄愿携手聆听妙谛。”
智慧法王道:“阁下无需牵念老朽,我这几年腿脚不好,怕登不上华山了,况且我虽不能出头,但明教热血之士长存,早晚要上你玄门的。”声音威严,叶继儒闻言如洪钟大吕,在耳中炸响,久久不觉。王道宗深深望了他一眼,神色矜庄道:“八月十五,是我大拙师兄六十六岁寿诞,贫道在华山静候佳音。”
智慧法王抬头望着高天,似已入神,半晌才意兴阑珊道:“华山已是二十年不去了,老朽几乎都忘了。”声音带着几分痛意,又冲王道宗道:“你回去转告周大拙,华山旧地,重游难免伤神,我与他果真有缘,天上人间,总能相见。”
王道宗神色黯然,望了他几眼,悲叹道:“可惜今日不能尽兴,若明年此时,贫道雄心犹在,千里万里,定前来往寻尊驾。”回望叶继儒一眼,说道:“此间非你福地,速与我归山。”后者神色紧张,正上下打量智慧法王不停,闻言犹有,却也无可奈何,不甘盯了沈文谦数眼,王道宗拉住他道:“我玄门劫难将近,能否渡劫,还要仰仗你等风华少年,痴儿休要留恋红尘。”
说着不由叶继儒反应,拉起他臂膀,飘然而去。
雪下愈大,智慧法王负手而立,任雪加身,望向景清道:“你这娃娃比当年司马星徽都强了三分,可惜我老了,若早几年遇上,或可引为知己,将你收录门下,传些浅显手段于你。”景清呆呆看着他,一脸惊喜道:“还望老先生成全。”
智慧法王微微摇头,不发一言。径直来到沈文谦面前,沉声道:“老朽冒犯贵体,莫怪。”伸手提起沈文谦,纵身向巷外奔去。景清见他离去,登时慌了神,欲疾追而去,无奈气虚腿软,才跑了几步,跌倒在雪窝之中,长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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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文谦被他提在手中,两边景色飞退,恍若御风而行,速度虽快,却又平又稳。少时,智慧法王携沈文谦越过数丈高的城墙,出应天城而去。智慧法王脚下更快,双脚一点,飞出数丈,专寻小径而行,不多时,沈文谦只觉空气中水汽愈厚,湿气扑面而来,不多时便闻滔滔之声。
再行片刻,沈文谦只觉耳边响声愈大,抬头向前看去,只见一条灰色大江,横亘在黑天白地之下,上接碧落,下入黄泉,不觉惊呼出声,心道:“我先前与兄长分手,也曾临高临江,今日以另一番视角去看,竟别有风致,果然是远近高低各不同。”
智慧法王临江而立,长发浩叹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一首词才吟个开头,忽住口不语,意兴阑珊,似乎颇为烦躁。智慧法王在江边驻足片刻,转沿江边,向东行去。不多时,来到一座草庐之中,才将沈文谦放下,将身上落雪抖净,面有难色,少时启齿道:“公子贵体可还康健?”态度恭谨,语气竟是颇为关心。
沈文谦借着雪光望去,见他衣衫单薄破旧,鹤发苍颜,面上挂着慈意,点头道:“多谢关怀,此时尚无大碍。”智慧法王神色松弛下来,说道:“道泉与高兴可传了公子武功?”沈文谦微微点头。智慧法王斜视他道:“苏道泉武功合于至道,二十年前已半步化境,如今二十年苦禅参下来,心境早已入化,如今又去了残臂之累,已跻身巅峰之列,虽然迟些,尚可为大业驱驰,也是喜事一桩。”沈文谦面色微变道:“您见过苏先生了?”不觉用上了敬语。
智慧法王摇头道:“我晚去了两天,他已不在沧州了。”沈文谦脱口而出道:“那他人在何处?安危如何?”智慧法王摇摇头道:“老朽一路打听,也无他丝毫消息。”见他一脸牵念,神色不安,安慰他道:“司马星徽还杀他不得,公子宽心即是。”
沈文谦睁目上望,心中悲酸道:“他一心呵护我,为我呕心沥血,我早该去寻他的。”智慧法王见他神色悲伤,不似作伪,心中感叹,出声道:“公子尊贵之身,不必为下人伤神动念。”沈文谦叹息道:“苏先生与我亦师亦友,他如今福祸难料,我怎能不牵挂?”
智慧法王躬身行礼道:“公子重情重义,是明教之福。”沈文谦叹息道:“可惜我手段低微,不能救他于水火。”智慧法王见他悲情愈重,转个话头问道:“却不知道泉的手段,公子学了多少?”言犹未落,衣袖似乎一动,沈文谦与他对面站立,忽觉一股劲风吹来,脸色遽然大变,脚下踩出鹿步,斜斜纵出丈于,跳出茅屋之外,才躲开他凛冽掌风笼罩。
智慧法王一怔,虽使半分力道,却不料他能躲得开,当下哈哈一笑,身形微颤,宛若飞花逐月,潇洒非常,瞬间飘到沈文谦身前,骈指点向他前胸。沈文谦一惊,下意识做出反应,侧身一让,低头向他腋下钻去。智慧法王身量颇高,登时被他钻入怀中,前边空门大开,沈文谦以为得手,肩膀挤靠,将劲做实了,正撞在智慧法王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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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文谦不料得手如此轻松,生怕伤人,匆忙将劲撤了,不防智慧法王深吸口气,前胸忽陷进去数寸,沈文谦力道用老,脚下登时失根。情急间,沈文谦二指向上搠出,向他腋下点去,欲破危局。尚未得手,智慧法王清啸一声,前胸忽鼓胀开来,有如皮球般,登时弹在沈文谦肩膀,后者仓促间手指胡乱一弹,人已是腾空而起。
智慧法王飘身向前,托住沈文谦,轻轻将他带入茅庐之内,才使他不致出丑。
须臾间沈文谦由胜入败,惊魂未定,喘息道:“你这手段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已返璞归真,每一招堪称妙到毫巅。”智慧法王笑道:“公子功力尚浅,但手段着实不差,老朽差点也要出丑。”沈文谦目光望去,只见他腋下衣衫已被弹出一个小洞,露出里面枯老肌肤。
旋即面红耳赤道:“我胡乱出招,算不得什么本事。”智慧法王问道:“你随道泉学了多久?”沈文谦道:“苏先生不过教了我一个月。”智慧法王诧然道:“可是虚言?”沈文谦匆忙摇头。智慧法王见他不似假话,叹息道:“公子天纵之才,秉赋绝佳,乃人中龙凤,旬月修习,便顶常人十年苦练。”
继而皱眉道:“但是公子体内却有一股寒气未去,不知却是为何?”沈文谦道:“去年腊月的时候,不慎落水,染了恶寒,苏先生为我调理了许久,如今才稍有好转。”智慧法王点点头道:“幸亏道泉帮你,否则处理不当,落下病根,就麻烦了。”说着叹息道:“当年老朽年轻时不知自爱,沉迷酒色,本有娘胎里带来的顽症,又染上了新疾,结果落得一身苦痛,到如今也参不出个囫囵道,以致奔波在草泽之间,将形骸葬送。”
沈文谦道:“蒲柳之姿,望风而靡;松柏之质,遇霜弥坚,老先生虽是高年,却有风华之致,实是我等晚辈的榜样。”智慧法王闻言慌神道:“公子叫我智慧便可,更莫以晚辈自居,否则老朽万死莫赎。”
沈文谦望着他,笑道:“你是明教法王之首,又是长者,我执晚辈礼又有甚么。”智慧法王惶恐道:“天尊地卑,乃万古不变之序,智慧虽是乡村野客,也不敢乱了规矩。”
沈文谦见他神色恭敬,知劝他不过,摇头道:“你带我来此,确是为何?”智慧法王闻言面上喜忧参半,似乎藏了悬而未决的心事。沈文谦笑道:“先生有何话,但说无妨。”智慧法王闻言,许久才一咬牙道:“老朽心神摇晃,便在想:公子既已出山,老朽合当随侍左右,以为驱驰,奈何智慧年老体衰,又僻居山野多年,懒惰成性,即便出山,也于大业无补,公子雅量,能否容老夫浪迹于蓬蒿之间,栖身于草庐之内。”说罢跪在地下,连连磕头。
沈文谦登时慌了神,匆忙将他搀起,说道:“先生何出此言,快快起来。”智慧法王赧颜道:“老朽虽已无意红尘,近些年吸霞饮露,修心养年,骨头越发轻贱了,虽说如此,却万不敢僭越尊卑,今日老朽负教负心,厚颜乞弃,实已无地自容,去留之间,全在公子一言而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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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文谦慌道:“人各有志,明教教义也亦非霸道无理,我岂会阻拦先生。”心中一叹:“明教人人见我都要下跪,我这教主之位算是坐实了。”想到此处,只觉一团愁绪飘向心头,怅然难谴,也不知是喜是悲。
智慧法王听了,更跪地叩首不止,说道:“老朽与公子之缘,只在今晚,之后山高海深,再无相见,乞为养我之教再效些许微劳。”沈文谦道:“你只管从心而未便是了。”智慧法王闻言起身,低头思索片刻,忽变了神色,一掌向沈文谦胸前抓去,沈文谦不防,被他抓实,心中惊骇,浑身抖若筛糠。
智慧法王此时也须眉轻颤,手掌仍旧贴在他胸前。少时,便见些许轻雾自二人接触之处升腾而起;不多时,二人额间俱冒出汗来,继而白雾越来越多,绕着二人飘**,仿若登仙;再过一会,雾气愈大,已将二人身形隐去,离近了也肉眼难见;直过了一盏茶功夫,那白雾才渐渐散去,这才露出二人身形。
此刻沈文谦双目紧闭,细觉体内,只感觉一团暖意,在百骸升起,虽风雪交加,寒气亦难加身。一时暗暗称奇,扭脸望向智慧法王,只见他面容更见苍老,印堂笼着一片黑气,不似先前,竟毫无光泽,隐有不详,惊呼出声道:“先生您究竟做了什么?”智慧法王笑道:“公子有过人之姿,日后必能煊赫明教,重领河山,雄飞天下,只是老朽还有几句拙语相劝。”
沈文谦见他不答,虽欲再问,却望见智慧法王一双眸子,还是心摇意动,说道:“先生但说便是。”智慧法王道:“老朽练了一辈子武,和老苏一样,一生不曾写字,幸而这些年隐居化外,才断断续续读了几本百家著作,又回望前程履历,多少也悟出了一些浅显道理,今日便不觉鄙陋,贻笑公子了。”
沈文谦道:“先生谦虚,您有甚么,便说什么。”智慧法王沉吟片刻,才开口道:“无论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亦或市井之俗,所为者不过三事:一写诗、二练武、三做人,这三者也讲究一个功夫,其中最高妙无匹者,全在自心,自心既无所攀援善恶,亦不沉空守寂,广学多闻,识自本心,达诸佛理,和光接物,无我无人,直至菩提,真性不易,也就是佛说的解脱知见香了,这种人乃是神佛一流的人物,当年明尊,便曾达此妙境,古往今来,数人而已。”
沈文谦虽也涉猎佛道典藏,但此话却也听得模糊。智慧法王见他目露迷茫,也不指点,继续道:“等而下之乃是纯一诚定,怀揣执念之人,所谓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真至诚为能化,此虽佛家所言‘三毒未去’,但凭大痴大真之意,也皆成一代开山立派、福泽后世的大宗师,周大拙、司马星徽、方才所见的两位小友,皆是如此。”顿了顿又道:“朱重八垂创基业,开国兴邦,亦属此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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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文谦听到此时,才似有明悟,一时入神,智慧法王见他痴迷,微微笑又道:“再说随山王道宗,明教苏道泉等人,虽不及天下之大宗师,但却是恒定如一的载道之人,此中人皆是承上启下的苦士,若说周与司马归于上智,那道宗、道泉则属下愚,所谓上智下愚者不移,此二类都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品质,故此种人若遇天时、地利,也能混个腾飞于世,成为红尘偶像。”
沈文谦问道:“可还有中人?”智慧法王点头道:“公子果然聪慧过人。”片刻说道:“世间最多之人,便是此等中庸之人,中乃不偏,庸指不过,所谓上智不教而成,下智虽教无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此类最众,也多有性灵而心浮之徒,也有几个能成大事的,也全赖持恒二字,在痴傻上做足了功夫,虽然难得,却无需细说。”
沈文谦骤然闻此宏论,不免意晃心摇,神迷其中。智慧法王笑着道:“老朽与公子说这些,并非说教,先贤有云:取法上者,得乎中其,取法中者,斯为下矣。如今大业崩殂,百废待兴,公子顺天承运,若欲建功立业,当立大志、长志,器局万不可短,古往今来能成就大事者,莫不如此,公子还须多多领会。”
沈文谦眉头紧皱,点头称“是”,望着他,疑惑道:“方才先生宏论高深,所悟万不及一,有一疑问,想问先生。”智慧法王道:“公子但说无妨。”沈文谦道:“器分四类,各有高低,斗胆问一声,先生属于哪一等?”智慧法王哈哈一笑道:“公子何其执也。”将话头带过,不置一词。沈文谦见他不答,亦不再多问。
不多时,智慧法王叹息一声,旋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正色道:“老朽天性愚鲁,幸在明尊坐下多年,每受熏陶,于武道也有些微末体悟,全在这本‘神异经’之中,其中多有奇言怪论,公子或可作为参考。”
沈文谦见他神色矜庄,悚然道:“此物太贵重,我实不敢受。”智慧法王径直将油布包裹塞入沈文谦手中,开口道:“老朽一生最得意的,便是这‘心剑’之术,此中亦有所载,是以心导意,摧意驭气,吐气成剑的法门,此术年轻时得自峨眉山一无名老剑仙,江湖上知者了了,今日交于公子,也不算明珠暗投,公子日后参阅,若觉陋术有一二可取之处,老夫泉下也就瞑目了。”说罢冲他深深一揖,转身出庐,身形去的极快,霎时隐没于风雪之中。
沈文谦见他说走就走,喊道:“先生要去何处?”将声音远远送出。少时只闻远处传来歌声道:
“快马钢刀白玉鞍,摧尽热血斩楼兰。身前身后无穷事,可笑虚名万古传。”
歌声渐渐低徊,到后来几不可闻,消散在天地之间。
沈文谦知他去得远了,又呆呆立在茅庐中良久,才收拾心绪,将油布包裹塞在怀里,回到许观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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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昼难眠,耳边犹回**着智慧法王谆谆教诲,一时颇有些恋恋不舍,细味长者高言宏旨,越想越觉不可思议,额头一味冒出冷汗,竟有大病初愈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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