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风和日暖,品物皆春,已是孟春时节。雨水刚过,将近惊蛰,已是“明德会”后十余日。
近日以来,沈文谦于许观家中每日读书,夜间勤练“蛰龙眠”不辍,体内伤患渐去,气血活泼,愈发显出生机勃勃之意。
这一日天刚放亮,沈文谦修习一夜也不见疲倦,才睁开眼睛,许观便推门而入,笑道:“兄弟快快起来,今日我带你去拜会老师。”沈文谦闻言目放星光,喜道:“方先生今日有时间见我了?”许观将他拉起,说道:“你快快收拾,心中定要有万全准备,等下老师说不得要考问于你。”沈文谦笑道:“学识素养,非一日之功,我若无学,准备又有何用?”匆匆收拾,与他一起用过早饭,快步至方孝孺府中。
许观带沈文谦来至后院,此时春寒犹在,万花虽未绽放,但花木已是竞相吐绿,清新自然之景,已将早春景致衬托的淋淋尽致。
二人向院内行去,穿过一道蜿蜒曲廊,来到一处阔殿之外。许观颇为熟稔,抢先一步推门而入,向沈文谦招手。
沈文谦入得殿内,登时惊呼道:“好大一处书斋。”游目四望,只见殿内藏书无数,四壁挂满书画,墨香之气盈鼻。又见书斋一张大几临窗而置,案前伏了一人,正在奋笔疾书,正是应天名士方孝孺。
许观拉着沈文谦,悄悄来到方孝孺近前,不动声色拿起墨锭,研起墨来。方孝孺写了一半,正在沉思,被人打乱思绪,瞧了他一眼,略微点头,旋低头沉思不语。沈文谦悄悄来到近前,屏息望去,见一张“宣和纸”铺开,已然写就数十言。
沈文谦见他书法气息沉厚,点画老辣,有大人之态,确是当时名儒的风采,心中暗暗点头,不由得露出激羡之色。再看他行文,更觉不凡,只见方孝孺顿笔激走,其势绵延,少时已将全文书就,草草不过数百字。
沈文谦凝神望去,只见其文起首道:“士之可贵者,在节气不在才智。”沈文谦初见此言,心中一惊,继续往下看去,只见后文又道:“天下未尝无材智之士,而世之乱也,恒以用才骋智者驰骛太过,钓奇窃名以悦其君,卒致去穷之祸。而气节之士不与焉。”
沈文谦越读越是心惊,暗道:“方先生重气节而轻材智,此风骨千金不易,更难得行文醇正,笔意畅达,兼纵横豪放,颇有东坡之风。”心中欢喜,又向下文看去。
“人望而惮之,以其节之足尚也。国家可使数十年无材智之士,而不可一日无气节之臣……人君欲无可畏者在其侧,欲无危败难矣。”沈文谦读罢全文,怔怔半晌,喟然长叹。许观也点头道:“老师这篇《戆窝记》写的纵横奔放,有如长江大河,学生要有这等功力,此生足矣。”
方孝孺投笔笑道:“小小年纪,说话不切根本,满嘴谀词,真不知桂榜为何点了你的解元。”许观笑道:“许是看在老师的面子上,学生才得以进学。”方孝孺知他胡闹脾性,无奈摇头,转向沈文谦,见他目炯星光,不住点头,问道:“你也是饱学之士,却不知对此文有何看法?”
沈文谦沉思片刻,抬头望见墙壁所悬一首诗,念道:“举世皆宗李杜诗,不知李杜更宗谁?能探风雅无穷意,始是乾坤绝妙词。”又道:“方先生曾云:效古人之文者,非能文者也。学生深以为然,今日一见雄文,才知方先生志气高锐,词锋浩然,虽有复古之意,却又有不同俗流之见,当真当世贤儒,时代妙品。”
方孝孺听他夸赞,却不现欣喜之色,望着二人,沉思许久,俄而长叹息道:“道理你我都懂,却问当世有几人能做到?”沈文谦施礼道:“望勿以圣贤之言为空谈,知之欲真,践之欲笃,务本生道,才是读书人的根本。”方孝孺闻言心惊,许久才笑道:“你见识不凡,远胜许观,若参加春闱,必中头魁。”沈文谦惶恐道:“许解元才高志广,学生是不能及。”说着三人相视一笑,尽去隔阂。
当即方孝孺置下茶水,拉二人入座清谈,一颗心尽放在沈文谦身上,又多问他身世经历,知他自幼贫苦,胸腹间却不堕气节,说话间虽有一二分戆性,却也不失侠气,心下甚喜。他虽出身官宦人间,但自幼也历清贫岁月,平生以气节自诩,于应天中多见富贵子弟,多不事学识,务于机巧。虽有一二出身清苦之人,却缺失几分风骨,对比之下,更喜他胸怀襟抱,谈兴愈浓。
直谈到日头偏西,才觉肚中饥饿,三人六目相望,失声笑了起来。当即置办酒菜,旋邀许、沈二人夜宿府内,方孝孺更是与沈文谦秉烛夜谈,方府众人吃惊已极,不知这个年轻人有何殊异,竟得当世大儒如此青眼有加。
次日鸡鸣三声,方孝孺才觉困倦,扭头望见一旁许观已是鼾声震天,又见沈文谦双目清亮,竟丝毫不见疲倦,二人四目相对,哈哈大笑,欢畅非常。方孝孺神色更添亲厚,眉宇间已有爱才之意。再谈片刻,沈文谦长身而起,跪在地上,行个大礼道:“老师在上,受学生一拜。”三叩其首,方孝孺才笑着将他搀起,也不由双颊发热,感叹非常。
此后数日,沈文谦每日来方府之中拜见方孝孺,或谈经论道,或吟诗作赋,师徒情谊日笃,俱有相见恨晚之意。
这一日,方孝孺外出访客,沈文谦在许观家中坐不住,孤身一人来到方府,门子与他颇为熟捻,未加阻拦,沈文谦径直来到方府后院,钻入书斋之中。满室藏书入目,只觉心旷神怡,好似乳燕归巢,欣喜非常,一时徜徉在书海间,怡然自得。
至晚方回,次日依旧。其后数日,方孝孺忙于俗务,未在府中,沈文谦每日早至晚归,整日浸在书山学海之中,再两日,干脆不回许观家中,夜间只和衣在书斋内静修“蛰龙眠”,直是允文允武,陶然得意,时光飞转,不觉已至寒食节。
这日清晨,沈文谦正在书斋内诵读诗书,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音,此处乃方孝孺藏书之地,无主人允许,闲杂人断不允来此,沈文谦只道老师前来,匆忙将书籍放在案上,趋步向前,跪倒在地,高声道:“学生沈文谦拜见老师。”
沈文谦跪地伏首,不闻来人言语,只觉眼前一花,便觉有人穿门而入,径入书斋。沈文谦心中诧异,却不敢抬头去看,跪在地上半晌,也不见声响,心中讶然,扭头去看,却只见书架间隐约有一白色身影露出衣角,沈文谦又道:“老师……”
那人立在书架之后,却不出声音,只听一阵衣衫轻响,少时却见一团白纸从书架后丢了过来,沈文谦伸手拾在手中,展开来看,只见那纸被团的颇皱,歪七扭八写了几个字:“偶感风寒,喉痛不能言,亦不能见人,你我只文书传话即可。”
沈文谦看了那字,心中焦急道:“老师身体可还当紧?”双目含忧,望向书架之后。少时又有一团纸丢了过来,沈文谦展开来看,却见老师道:“身体尚可,今日寒食,你在此作甚?”
沈文谦不敢起身,跪在地上道:“老师藏书千万,中囊贤达翰墨,圣人之说,学生每日在此读书,不敢有丝毫懈怠。”不多时,旋见纸团丢来,写道:“你好学上进,我很欣慰。”沈文谦跪在地上惶然道:“只恐有愧老师期望,学生不安。”书架后沉默半晌,旋又听声音轻响,纸团丢来道:“我且问你,你可会作画?”
沈文谦道:“学生粗通绘画,也尝涂鸦自娱。”纸团又丢来道:“那我便写诗一首,你即兴作画,如何?”沈文谦心中诧异道:“老师如何又要考教我的画艺?”沉吟片刻,回道:“但听老师吩咐。”少时便听一阵怪响传来,似有人轻笑,沈文谦跪在地上,抬头去望,无奈书架挡住视线,心头大为不解。
不多时,纸团又复丢来,沈文谦展开来,心中默念道:“硬骨残骸知几秋,尸骸终是不风流。腊梅死后春梅绽,狎客平生不露头。”思忖半晌,心中皱眉,暗思道:“此是唐代皮日休所作‘嘲归仁绍龟诗’,乃暗讽归仁绍为乌龟,可不是甚么好诗。”
又见这诗与原诗不符,暗思:“此诗后面有所改动,狎客名指青楼浪客,亦指茉莉,改的好雅,老师果然功力不凡。”连看数眼,忽觉怪异,半晌才惶然暗思道:“腊梅死后春梅绽,狎客平生不露头。此诗暗藏深意,一语双关。”
半晌心中苦笑道:“莫非老师以诗暗指我当日明德会逊让皇孙,被他夺了头魁?”脸上忽如刷漆,红的吓人,一时跪在地上,心绪烦乱,不知所措。
半晌,书架后却又丢来一团纸,沈文谦捡起去看,只见上面写道:“速依此诗,作画一幅。”沈文谦知此诗暗含深意,心中登时叫苦:“莫非老师青天白日之下,叫我画一只乌龟?”
思忖半晌,愁眉不展,不由起身,在原地踱步,少时,心中忽灵光一闪,不觉喜上眉梢,更不做声,快步来到台前,铺开一张生宣纸,提笔蘸了淡墨,在纸上随意抹了数下,又起浓墨点化勾勒,便见一方顽石凭空而立,孤傲嶙峋。
沈文谦提笔细思,半晌,旋执笔用靛青色浅浅勾出几丛乱草,登时一汪碧水在眼前徐徐铺开,生动怡人。沈文谦笔不停歇,饱蘸艳色,草草几笔,将几尾锦鲤点缀在水草之间,望之生动,栩栩如生。至此,沈文谦才住笔深思,半晌不见动作,直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沈文谦才小心翼翼,在乱石后细心勾勒出一笔焦黑之色,却是乌龟藏在石后,只露出一截短短龟尾。
沈文谦面上带笑,望着一尺见方之作:只见一湾碧水中,水草顽石纵横交错,几尾锦鲤团团围在顽石左右,似动未动,好似对石后之物有所忌惮一般,惊起几丝涟漪,活灵活现。
沈文谦看了半晌,心中颇为满意,少时将笔放下,又换了杆狼毫,舔了墨汁,略微沉吟,纵笔写道:“介中我称王,只在石中藏。凡鳞见了我,不敢把头昂。”确是一首通俗易懂的打油诗,诗文虽粗鄙,却以诗歌咏志,颇为应景。最后,又留山东沈文谦几个淋漓大字,却未用印,美中不足。
少时,沈文谦将画作置于案上,退后两步,凝神细赏,满心欢喜。
正此时,书架后又有一团纸丢了过来:“你将书画放在案上,且退出书斋,为师要点评一番。”沈文谦疑上心头,大为不解,却也不敢忤逆方孝孺之意,只得怏怏退出。
幸好书斋外乃是佳园一处,此时春景已现,四下芳菲将吐,丽蕊初绽,沈文谦在园中闲逛多时,直至日上三竿,沈文谦才复转入书斋之外,只见门窗大开,四下寂静如常。
沈文谦停了片刻,才小心冲书斋内喊道:“老师……”声音飘入殿内,却不闻回声,沈文谦连喊数声,也不见老师回话,更不见纸团丢来,沈文谦如罩雾水,暗道:“莫非老师已不在此间?”又在门外立了片刻,确认无人,才小心踏入书斋之内,兜了数圈,确认无人,才长舒口气,浅叹一声,来到案前,正看到那副“锦鲤朝龟图”。
当即伸手将画捏在手里,仔细去看,不觉气结:原来此画却被人横添了几笔,一孤舟,一蓑翁,一吊杆,数笔勾勒,不矜不庄,亦诙亦谐。沈文谦心中发笑,凝神细看,却见那吊杆画的歪歪曲曲,一根细线若有若无垂下,却冲石后去了。
留白之处亦有打油诗一首:“小龟尾巴长,得势便张狂。不要不服气,缩头命最长。”沈文谦见这字写的歪扭中带了几分娟秀,心中忽飘过一团秀影,惊喜交集,脸腾的红了。
沈文谦直在书斋中呆坐半晌,再无心读书,至傍晚时分,才怏怏离开方府,回道许观家中歇息。次日清晨,天尚未亮,沈文谦便起个大早,小心收拾过后,匆忙用过早饭,向方府行去。来到后院,过了绕湖小桥,从梅林前一片竹林穿过,已至书斋之中。
此刻书斋无人,沈文谦清扫过地面,直到出了一身细汗,才在书斋静坐下来,心中好似撞鹿一般,半晌难宁,一时心烦气躁,无心读书。
少时,沈文谦随意翻出一本古诗集,临窗大声诵读,声音清亮,响彻佳园。读不久,忽见一纸团飞入窗内,沈文谦心中一喜,丢下图书,将纸团抢在手中,展开一看,确是一句上联。
沈文谦心中好笑:“若说对联,我却谁也不怕。”当即低头去看,轻声念出声道:“鸡犬过霜桥,一路梅花竹叶。”声音才出口,忽面红耳赤,尴尬无语。
原来此上联出的绝妙:鸡犬过霜桥,一路梅花竹叶。不过十一字,却字字竟暗合方府之内事物风情。沈文谦方才径入方府,一路过桥,穿梅园、竹林来到书斋,正应了方府景致。
更有奇者,此时正值孟春时节,春寒未去,地面尚有寒霜片片,正是霜桥、梅花、竹叶,三者皆合。
最让人称奇道绝的乃是鸡犬过霜桥,鸡犬二物,足下所留印记恰合竹叶、梅花之形,可谓应时应物应景,堪称无双。而又以鸡犬暗喻沈文谦,此句一出,竟使他羞赧至极,一时为之倾倒。
沈文谦未料对方竟有如此心窍,暗暗羡赞,旋低头沉思。出题之人似乎也颇有耐心,不再丢纸团,一时四下只闻风吹竹叶之响,霜打梅花之声,安然祥和。
沈文谦直思了一盏茶功夫,心中才有了计较,又在腹中将下联稍稍润色,面有喜色,略作沉吟,高声冲窗外道:“这上联出的巧妙非常,可惜以鸡犬比于在下,却不免太过粗鄙,教在下难堪。”
话音一落,片刻纸团飞入,写道:“只管对联,休得罗嗦。”沈文谦长叹口气,苦笑道:“这联说来巧妙,其实并非无解。”顿了顿,才朗声道:“那我就胡乱对个:燕莺穿绣幕,半窗玉剪金枝。却不知老师可满意否?”声音中已然将老师二字咬得极重,似有意奚落对方。
沈文谦以鸡犬对燕莺,又以女子闺房中玉剪、金枝对竹叶梅花,且燕尾正是玉剪形状,以黄鹂对金枝,也是恰到好处,此联对的严丝合缝,意境绝佳,直教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故一言落下,窗外寂静无声,半晌才闻一声轻叹,纸团又飞了进来。沈文谦展开来看,只见上面道:“斯文在天地,尔何得意?”沈文谦知他有意讥讽,也不示弱,旋即大声道:“丹心昭日月,我亦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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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一落,纸团飞入又道:“虚心竹有低头叶。”沈文谦亦对:“傲骨梅无仰面花。”
又有:“胸无点墨,登徒子无知无畏。”沈文谦对:“腹有诗酒,真豪杰能哭能歌。”
窗外之人出的刁钻,沈文谦却也应的巧妙,一时二人往来频繁,连对七八联犹不停歇。片刻,沈文谦再见一联:“明德会,盗者莫入,道者入。”沉吟半晌,似乎做了决定,精神一震,飘身而出,闪入竹林之中,负手吟道:“逊志斋,闲人免来,贤人来。”目光明亮,望着眼前之人。
林中之人背身而立,声如珠玉,俏声道:“你这人油腔滑调,比许师兄还教人讨厌。”语气虽有埋怨,声音中却听不出愠怒,隐隐倒带了几分欣喜之意。沈文谦脸色一红,沉声道:“灵儿姑娘冒充老师,将在下耍的好苦。”原来此人确是方孝孺千金,明德会上有一面之缘的方灵儿。
方灵儿闻言玉面发烫,扭过身子,柳眉竖起,反问他道:“这是我爹爹的书房,你这登徒子赖在这里,又吃又住的,确是为何?”沈文谦见他穿一身粉色衣衫,面如桃花,目含轻怒,徒增几分俏皮可爱,心下莞尔,却正神拱手道:“是老师允我在此读书,闲来料理斋内藏书,却不料唐突姑娘,实在抱歉。”一眼落下,已是满面红羞。
方灵儿见他神色羞愧,一头乱发却颇为扎眼,心中也升起异样感觉,扭过头不敢与他相对,轻声道:“假惺惺的勾栏做派,逊志斋可不欢迎你。”沈文谦见他声音嗫嚅,才稍稍宽心,憨笑道:“姑娘只要开心,说什么都好。”
方灵儿闻言抱臂在胸,扭脸冲他道:“轻薄浪子,本姑娘见你一点都不开心。”面上似芙蓉凝霜,煞是可爱。沈文谦浅笑不语,痴痴望着她。
方灵儿被他一望,更添羞涩,跺脚道:“你这双眼睛在看甚么?”沈文谦下意识道:“在看姑娘。”旋觉失语,转过身去,骇然大惊。方灵儿更是气的娇躯轻颤,背过身去,羞不能言。
二人背身而对,各怀心事,半晌不语。少时,方灵儿才轻启樱口道:“你这登徒子既是此间书童,那本姑娘便要给你找点事做,决计不能让你白白糟蹋了我爹爹的万卷藏书。”沈文谦忙道:“姑娘有何需求,只需吩咐便是。”
方灵儿道:“我要进爹爹书房找几本书来看,你这小书童可要伺候好了。”瞥了他一眼,径入书斋之内,来到窗前坐下,面无表情。
沈文谦幽幽叹了口气,苦笑一声,默然随她入内,问道:“却不知灵儿姑娘想看什么书?”方灵儿冷冷道:“爹爹藏书不下万册,你都找得到么?”沈文谦笑道:“近几日我也将斋中藏书粗略浏览了一番,也试着稍作整理,编了部书目,方便查阅,想必找几本书,尚不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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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灵儿目露异光,奇道:“你还懂书目之学,拿来让本姑娘瞧瞧。”沈文谦闻言自一旁案上拿过一本簿册,小心放在方灵儿面前,方灵儿眼睛斜了一下,哂笑道:“《逊志斋书志》,你这人口气倒是不小。”说着随意翻起,旋而神色变幻,不由惊呆了。
只见扉页用蝇头小楷写的密密麻麻一篇序跋:“寒可无衣,饥可无食,至于书不可一日有失。此昔人诒厥之名言,是以天下藏书人之雅则……”
又言:“天下好藏书者多好读书,然好读书者,则未必藏书。一藏一读,相差远矣。然我辈藏书,非为好之,当能读之……”
又有云:“书有善恶,初学者读书不得要领,劳而无功,事倍功半。诸生应读何书?书以何本为善?今有方希直逊志斋藏书,分别条流,慎则约举,录之以告初学……”
“凡分甲、乙、丙、丁四部,分照经、史、子、集四种,经之支有六,史之支有十,子之支有二十,集之支有四,合四十余类,所举者凡数千部……”
方灵儿看到此处,已是心跳加速,心中异感更增,强压住心跳,抬头皱眉冲沈文谦道:“你这人穷经皓首,不思变通,天下读书人就属你这种最是无用。”也不翻看后文,将书丢在一旁,面色冷冷。
沈文谦见他如此,哑然失笑,默然将书拿在手中,痴望佳人不语。方灵儿见他目光灼灼,扭过头道:“你既有心编这书志,那今天本姑娘就来考考你,看看你这书写的是否可以一用。”心中已是小鹿乱撞。沈文谦笑道:“在下闲来无事,编这本书,便是为了书以致用,不知灵儿姑娘想要如何考在下?”
方灵儿以手支颐,片刻笑吟吟道:“本姑娘女红做的倦了,想要找几本书来消遣时光,既然你编了书,那今日你就依这劳什子《逊志斋书志》,帮我将所要之书找来看看。”沈文谦道:“却不知姑娘欲寻何书?”方灵儿眼珠一转,起身在原地走了数步,狡黠一笑,朗声道:“你给本姑娘听好了……”顿了顿,说道:“我要寻的书也常见,此书谓‘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之书。”沈文谦一愣,奇道:“世上还有这样的书?”
方灵儿嗤嗤一笑道:“爹爹这书斋里就有。”不理沈文谦,继续道:“我还要看‘别是一家’之词。”沈文谦更是迷茫,摇头道:“这词好古怪,却不知是谁家。”方灵儿哂笑道:“那是你孤陋寡闻。”片刻又道:“本姑娘也想翻一翻‘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句。”说着一拍双手,笑道:“好了,本姑娘今日就要读这三本书,限你在一炷香之内为我寻来,如若无误,本姑娘定要撕了你的什么书志,把你撵出我家。”
说着转身出了书斋,笑声飘入沈文谦心田:“本姑娘去找临儿那小丫头打一盘双陆,若回来时,你还找不到,你这登徒子可要小心了……”声音渐远,少时已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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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文谦长身而立,独对满室书籍,无奈苦笑。正此时,忽闻一股幽香弥散开来,沁入心脾,久久不散,已让人心醉神迷。
日挂高天,风物渐暖,不知几时,逊志斋外忽闻一声银铃脆响,一翠滴滴的声音远远传来道:“我倒要看是谁,竟惹了咱家小主子。”沈文谦一怔,不知是谁前来,忙向外望去,却见一少女蹦蹦跳跳而入,穿了一件浅草色的衣裙,看来不过及笄之年,肤色白皙,身颊削瘦。
那少女进得书斋来,娇面仍带着笑意,两眼好奇打量沈文谦,少时摇摇头,自语道:“看起来不像公子,倒像个落魄的和尚。”说着伸手一指沈文谦,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沈文谦忙上前道:“在下沈文谦,山东人氏。”
那少女笑道:“原来是个山东侉子,你个子高高大大,倒是个北方人模样。”一双明眸不住打量沈文谦,颇有几分好奇之色。少时,那少女似乎看够了,才又歪着脑袋,冲他道:“你这和尚,我家小姐让你寻的书,你可找到了?”沈文谦点头道:“幸不辱使命,都找到了。”说着引那少女来到案前。
那少女手负在背后,随他移步向前,拿眼向案上去看,只见案上齐齐整整摆了三本书,确是《毛诗传笺》、《易安词》与《西厢记》。那少女看了小半晌,才咕哝道:“你这人倒是有些门道。”又道:“先前小姐将谜面说于我,我半晌都没猜到,你这人倒是因何选了这三本书?”
沈文谦笑道:“说来也不难。”那少女饶有兴趣道:“如何不难,你却说说看。”一双明眸全落在他身上。沈文谦沉思片刻,微笑道:“先前灵儿姑娘说要寻一本‘教天下人终成眷属之文’,在下一开始确是被迷惑住了,后来灵儿姑娘走后,在下也是苦思半晌,也是颇废脑筋。”
那少女道:“结果呢?”沈文谦顿了顿,说道:“后来才忽然想透,这‘天下人终成眷属’不是《西厢记》中的唱词么?”说着咿咿呀呀学戏台上之人浅唱两句,颇自陶然。那少女捂住双耳,不耐烦道:“小姐说你是勾栏浪客,可是一点不假,年纪轻轻,全将戏子的这一套给学来了。”
沈文谦哑然苦笑,少时稽首歉然道:“在下孟浪,有秽姑娘视听。”那少女摆摆手,不以为然道:“你快继续说罢。”沈文谦神色端正,继续道:“这第二本书,乃是要寻‘别是一家’之词,南宋有易安居士,三十岁之上便写成《词论》一文,提出‘别是一家’之论,与苏东坡分庭,柳三变抗礼,乃是千古女词人第一。所以,灵儿姑娘所寻第二本书,当是《易安词》无疑。”那少女点点头,若有所思道:“说的倒有些道理。”
沈文谦道:“灵儿姑娘所寻第三本书乃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句,可不就出自《诗经》中的《国风》一篇么?是以这第三本书,便是郑玄所编《毛诗传笺》。”那少女眼睛明亮,轻轻点头,片刻又蹙起秀眉,嘻嘻一笑,摇头道:“你这第三本书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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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文谦一愣,疑道:“在下何错之有?”那少女展眉一笑,旋道:“待本姑娘给你找来便知。”说着蹦蹦跳跳钻入书架之间,数息便回,手上却拿了一本书,冲沈文谦道:“小姐闲来也常来此读书,可这里书卷繁乱,找起来破费周章,我打理了几年,才有些头绪,若是说谁对这书斋藏书最为熟稔,恐怕非我春临莫属了。”说着双眼弯成两轮新月,将一本书丢在沈文谦面前。
沈文谦“咦”了一声,说道:“这里藏书虽多,但是我近几日也粗略扫了一遍,从未见过这本手抄《诗经》,姑娘却是从哪里翻来的?”春临嘻嘻笑道:“不怪不找不到,这本书被我藏起来啦。”沈文谦恍然大悟,春临道:“这本书可是小姐当年亲手所抄,花了不少功夫呢,珍贵的很,是这里的镇斋之宝。”
沈文谦心中一动,问道:“可否借在下一观?”春临见他面色羞赧,内心暗笑,做个鬼脸道:“你要看书,自个向小姐去讨。”又吐了吐舌头,说道:“小姐说你是登徒子,不让我与你多说话,我走啦。”说着匆匆抱了三本书,笑嘻嘻去了。
沈文谦急追出斋外,春临回头冲他一笑,说道:“你这人模样怪怪的,人却有些意思。”瞟了他一眼,欢快去了。
沈文谦呆立良久,才缓步入斋,翻开一本《河岳英灵集》,内心乱作一团,过了一炷香光景,起身长叹一声,缓步出了书斋,出方孝孺府而去。
沈文谦自方府寻书之后,便藏在许观府中,再未出门。每日只藏在许观家中,读书习武,避世清修。再过几日,便至仲春,正是国子监入学之日。
沈文谦携了信证,虽许观入翰林院,一日内连试经义,《四书》义、判语各一道,又入国子监再试,如此数日,才在典薄处领了监照、褴衫,诏入正义堂坐堂读书,又择吉日,天子降香,遣官祀于国学,百官并众监生于大成殿祀拜先师——大成至圣文宣王。至此方正式入监。
却说国子监乃天下学校之冠,凌于州学、府学、县学之上,多取才学优赡,聪明俊伟之士,使之博极群书,讲明道德经济之学,以期大用。是归管士子德行、操守之所,又有育才、教化之能。
国子监占地极广,有监生数千,监内每日升堂,众学生朝拜国子祭酒与司业,并对答学业,众人受朝廷教谕之奉,严守“监规”,若无“出恭入敬”牌,一律严禁外出。是以沈文谦每日听当朝大儒会讲、复讲,或是独自背书,其中所学书文道理,沈文谦已然贯通,却依旧日日诵读,初时尚觉新鲜,十日以后,便觉寡然无味,已有思念逊志斋之意。
不觉脑海又映出一道倩影,萦绕在心间,不由暗中苦笑:“我自负气节,以格物致知为生平志向,如今怎也会生此俗念,坠入情网,岂不毁我修行。”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不辩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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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夜,沈文谦正在房内读书,读至三更,忽将一本《孟子节文》掷于地下,起身临窗而立,望空叹道:“圣人高义,尽皆删毁,欲效仿秦王焚书坑儒否。”想起宫中那人,只觉一股怒火冲天而起,久久难释。片刻,又想起佳人,才觉心绪稍畅。
原来洪武五年,圣上偶阅《孟子》,其中有言:“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洪武帝勃然大怒,斥道“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耶!”逐亚圣孟轲于文庙殿外,使圣人不得配享,士林一时哗然,却不敢言。
幸有刑部尚书钱唐伏阙上疏,坚毅不屈,才使孟子牌位复入文庙,配享如故,然《孟子》一文,已依照圣意,将全文删减过半,先圣之言,垂教之道,由此绝灭尽矣。
故沈文谦有此一叹,少时又轻声道:“此举何止教天下读书人一网打尽,简直将士子人心血手屠光。”一言落下,竟湿了眼睛。游目四望国子监殿阁深深,更觉自家身处牢笼,束心缚行,心中失望以极,去意更盛。
不多时,忽听窗外一人幽幽道:“圣人垂教万世,天下共尊,今天下人读其书、由其教,所以维人心、扶世道,今天子废弃圣人之言,诛灭士子文心,其意虽是永固江山,实则乃是遗害万代之举,由此说来,朱元璋功过参半,久后必有公论。”
沈文谦未觉身旁有人环饲,不啻于晴天霹雳,汗液齐下,不及细味其言,扭头望向来人,只见一汉子立在高墙之上,不过三十上下年纪,身量极高,环眼浓眉,身着破旧单衣,周身肌肉虬结,一股伟岸气息冲天而起,直吹得人心神摇晃,不觉出口问道:“何人深夜至此?”
那汉子抱拳道:“走卒齐步蟾见过明教教主。”沈文谦心中大骇,出口道:“你是丐帮帮主。”见他虽是形容不俗,但年纪甚轻,双目疑惑罩向对方。齐步蟾自墙头飘落,缓步行来,足下不起微尘,地上青砖却寸寸皲裂,沈文谦不由双瞳收缩,心中骇然,已信了七分。
齐步蟾来到沈文谦身前,笑道:“听景清说明教沈教主蛰伏于此,齐某夤夜冒昧来此,贵人万莫见怪。”说着一双虎目放光,盯住沈文谦。沈文谦被他激**猛志,飘身入院,与他相对,问道:“不知齐帮主来此为何?”
齐步蟾望着他道:“齐某近有一惑,欲求贵人相解。”沈文谦皱眉道:“齐帮主洞彻通达,透析万态,已是无妄高人,便是心中有疑,何必相询在下。”齐步蟾哈哈大笑,说道:“此惑非沈教主不能答。”
沈文谦不知他是友是敌,心中戒备,少时出声道:“却不知齐帮主欲询何事?”齐步蟾道:“不知沈教主以为当今圣上如何?”沈文谦诧异道:“齐帮主何发此问?当今圣上乃百代雄主,无需赘言。”心中罩了一层迷雾,疑惑望向齐步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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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步蟾目露赞赏,回望沈文谦道:“他是明教罪人,你能夸他,胸抱可见一斑。”沈文谦闻言心间一痛,脸上藏着难言的怒气,少时顿足长叹,不发一言。齐步蟾旋自言自语道:“朱国瑞一人,圣贤、豪杰、盗贼、屠夫之性,实兼而有之,但功大于过,却可谓百代雄主。”
沈文谦听他口出不逊,心中惊颤:“都说江湖之人任意舍命,目无王纲,如今一见,更在传闻之上。”一时想起司马星徽与苏道泉之言行,不觉脊背冒汗,可怜驱除元虏、兴复汉祚的洪武帝,竟成了江湖众枭口中的盗贼、小人。
少时沈文谦表情古怪道:“齐帮主说的太深,在下听不懂。”齐步蟾知他无意多言,哈哈大笑,声音笼罩广宇,也不惧惊醒众人,继续问道:“却不知沈教主以为太子如何?”沈文谦见他形态狷狂不羁,有雄毅之风,皱眉道:“我不过一介书生,怎敢妄议尊者。”
齐步蟾闻言,不禁失笑道:“无怪你与朱标有舅甥之亲,连秉性也与他相仿。”沈文谦心中一沉,冷下脸道:“齐帮主一味与在下说这些逆道之言,却不知用心何在?”齐步蟾笑道:“如今天子年衰,子孙早晚登极服冕,却不知沈教主可看清形式否?”
沈文谦脸色阴沉,冷冷道:“齐帮主何必言辞闪烁,直说即可。”齐步蟾道:“也罢,我便说的透彻一点。”起身在院中绕了数圈,才起声道:“如今中军羸弱,四方已是扬沸一片,沈教主是上人之姿,何苦蛰伏在此,辜负高才猛志。”
沈文谦闻言心中一颤,只觉目瞪身僵,心道:“前有司马星徽,今有齐步蟾,俱出此大逆之言,莫非这天下,真的要大乱了?”一时心中百般滋味交杂,隐约有些期待,却又有一丝不忍。少时冷冷道:“江湖都传齐帮主乃天下横练功夫第一,又正逢壮年,江湖谁人不仰望尊者?看来此番是要入世做出一番事业了。”
齐步蟾虎目微张,逼近沈文谦,沉声道:“明教中人俱一时英豪,当年明尊更是超凡入圣之士,齐步蟾二十年前不过是个孩童,给贵教众人提鞋拂袂尚且不配,沈教主莫要捧杀在下。”沉吟片刻,又叹息道:“想当年令尊华山之上风姿独步,令齐步蟾印象深刻,至今镌刻在心,倾慕不以。沈教主子承父业,可要再整河山,重造圣教,以慰逝者。”说罢神色迷**,似陷入回忆之中。
沈文谦不防他贴近发声,声音入耳,登时心智大乱,一时脸色惨白,禁不住意迷神狂。忽然丹田一热,旋即脑海中想到:“齐步蟾以声音惑我心智,只为激我,我又岂能受他蛊惑,自乱方寸?”暗自催动内息,平复心血,不觉怒道:“我本无欲江湖,尔等何苦逼人太甚?”
齐步蟾哈哈大笑道:“强人所难,齐某不屑为之,况且齐某不逼你,你与你这江湖,也难脱关系。”话音未落,便见一人如风而至,声音清亮道:“齐大头休得放肆。”旋见一团黑影飞也似的落在沈文谦身前,深深一揖道:“景清见过教主。”语气诚恳,神色却颇为踟躇,似乎欲说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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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步蟾望见他,放声笑道:“痴景清见了你家教主也不下跪,莫非想欺师灭祖?”景清霍然转身,一瘸一拐走到他面前,望向他道:“齐大头手下不留情面,莫非嘴上也不饶人吗?”齐步蟾皱眉道:“你这伤还没好?看来是我下手重了。”面有歉疚之色。
沈文谦见二人说话声音洪亮,全无顾忌,心头一沉,扭脸便欲回屋,忽见景清身形一闪,拦住他,焦急道:“教主莫走。”沈文谦皱眉道:“你拦我为何?”景清面有愧疚,少时一咬牙,从怀中掏出一精致方匣,递在沈文谦面前,将头扭过去道:“前些日子景某见教主体内寒毒淤阻,特寻来龙虎山‘还阳丹’一枚,还望教主……”
齐步蟾扬声道:“你既不承认是明教中人,却为何又抢老子的宝贝来孝敬明尊后人。”景清闻言目光一寒,沉声道:“不过是块泥疙瘩,你守着它又有何用?”齐步蟾神色一冷道:“这是当年我爹从贤雨峰手中辛苦讨来的宝贝,我丐帮上下如今就剩这一粒了,你入我丐帮总坛盗丹,我打断你一条腿,已是看在你我天大的交情之上了。”
景清脸色一沉道:“你再多嘴,景某真要与你翻脸了。”齐步蟾向前一步,哈哈大笑道:“你要敢跟齐某翻脸,信不信齐某将你手筋、脚筋挑个稀烂?”景清撇嘴道:“你将景某功夫废了,我不信这天下你还能找到一个和你喂招的人。”
齐步蟾道:“年前你景清还放大言,说齐某于你修行已无益处,怎么,如今还想跟我放对?”景清脸色一阴,说道:“我休自大。”齐步蟾一愣,问道:“此话何意?”景清道:“我先前也觉你这笨功夫号称天下第一,如今我看却是未必,玄门手段刚柔悉化,与道合真,想破你不难。”
齐步蟾冷冷道:“江湖都传笨功夫天下第一的乃是先父,不是我齐步蟾,况且玄门不练筋骨,一味坐神望气,拳法越学越虚,身子愈练愈空,早失武之根本。”景清沉声道:“我那日与你说过,我想与王道宗搭手,却……”
齐步蟾冷笑道:“不过王道宗罢了,即便周大拙又能如何?当年他见了先父,不也灰溜溜去了。”说话间神色黯了下去,已是哽咽不能开口。景清也神色悲痛道:“伯父不过五十多岁的年纪,又成就了金刚不坏之身,怎就因病去了。”猛一拍大腿,悲愤不已,也落下泪来。齐步蟾含泪苦笑道:“家父临终前说我丐帮金刚不坏之术,都是骗人入彀的由头,到头终不免黄土一抔。”心神大是恍惚。
少时齐步蟾神色振奋,抹去泪水,扭脸看向沈文谦,沉声道:“景清这小子嘴上不承认,心中着实挂念你,你说你要远离江湖,试问这明教众忠烈之士可会应允?”沈文谦望了景清一眼,见他右腿微曲,似有不恰,叹息一声道:“你这又是何苦。”景清笑道:“有智慧法王为教主拔出寒毒,原不需景某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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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步蟾睹此情况,长叹一声道:“如今大野遍布龙蛇,四方风云暗动,正是豪杰逆天改命的大好时机,沈教主不要错失才是。”目光意味深长落在他身上。沈文谦沉吟片刻,说道:“齐帮主身材飘逸,豪气干云,乃是龙蛇之质,在下不过燕雀之器,万不能与帮主相提并论。”齐步蟾笑道:“能让景清惦念的人若只是燕雀,齐某恐怕连草芥也不如了。”
沈文谦摇头道:“能和郭靖元互换兰谱的人物,若称草芥,恐怕世人皆成泥土。”齐步蟾哈哈一笑,正欲开口,忽神色一变,警觉四望,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二位随我前来。”双臂暴伸,抓住景、沈二人,双脚疾在地上一顿,拔身而起,二人只觉被巨钳加身。
景清尚好,沈文谦竟无丝毫反抗之力。眼睁睁任由齐步蟾挟住自家,穿墙越脊而去。
不多时,齐步蟾挟二人来到城中一处僻静院落,双手松开,沈文谦退后两步,面色微沉,望了齐步蟾一眼,愠怒道:“齐帮主如此无礼,究竟意欲何为?”齐步蟾见他神色忌惮,忙道:“沈教主莫惊,齐某并无害你之意。”沈文谦见四下寂静一片,问道:“齐帮主深夜不请自来,到底要做甚么?”
齐步蟾叹口气道:“齐某不过有要事要与沈教主相商。”沈文谦皱眉道:“齐帮主欲商何事?”齐步蟾沉吟片刻,出声道:“我丐帮欲与明教携手共商大计,未审沈教主尊意可否?”
沈文谦道:“此是何意?”齐步蟾神情闪烁,欲言又止,景清“嗨”了一声,劝道:“齐大头平时快人快语,如今怎成了娘们?”面有讥笑。时凉风渐起,三人立在院中,相对无言,少时齐步蟾转望沈文谦一眼,猛拍大腿,叹息道:“齐某藏不住话,也不是耍心眼的人,我与你直说罢。”
话语落下,却也好半天才开口道:“不怕沈教主笑话,如今丐帮众兄弟都在晋王手下讨口饭吃,奈何齐某才疏智浅,不能为王爷分忧,欲邀贵教相助,晋王定会降阶相迎,将贵教倚为肱骨。”他出声如连珠炮一般,含糊将话说完。
沈文谦顿生警惕,问道:“传闻你与莲教郭靖元乃是生死之交,他如今依附在秦王麾下,凶横的很,你丐帮如何投了别家山门?”齐步蟾道:“莲教当年于家父有恩,我与他结义,实因私情,无关两派利益。”沈文谦闻言皱眉不语,齐步蟾见他不答,踟躇片刻,才出口道:“说出来没甚么好丢人的,齐某虽与他乃八拜之交,但实与他性不相投,若非当时年少,齐某断不会与他一个头磕在地上,至今思来,犹觉悔恨。”说完懊恼不已。
沈文谦双目倏然睁大,看向他道:“我是外人,你心中四私事何必与我说的这么清楚。”齐步蟾道:“山东人性子直,肚子里藏不住话,有甚么便说什么,沈教主须知我一片热辣心肠。”沈文谦奇道:“你也是山东人?”齐步蟾点头道:“齐某祖上是东昌府人。”沈文谦点头道:“东昌府距离兖州极近,无怪听你说话有些亲切。”神色松弛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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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步蟾见他惧意稍减,拉住他手道:“如今玄门投在太子麾下呼风唤雨,少林寺又依附周王,暗生动作,前些日子传闻漕帮阴九龄也拜了北平府的山头,如今天下诸派各奔其主,我丐帮也是英豪聚集之所,若不寻个出身,恐怕来日天翻地覆,我等便要落个死无葬身。”
沈文谦听得江湖传闻,哪辩真假,疑惑道:“齐帮主神功盖世,天下谁能杀你。”齐步蟾摇头道:“齐某死不足惜,却不忍陷我百万丐帮子弟于万劫之地。”沈文谦见他面色沉重,也不由神色一慌,不解道:“即便天下大乱,于江湖子弟却有何干系?”
齐步蟾道:“沈教主岂不闻令尊当年长空栈之失?”沈文谦闻言面前一沉,齐步蟾忙解释道:“齐某别无他意,沈教主莫怪。”沈文谦微微摇头,并不说话。齐步蟾道:“沈教主可知当年元世祖佛道之争?”沈文谦点点头,正欲开口,景清却抢先道:“当年佛道之争,全真教大败,元鞑由此崇佛抑道,以致玄门势颓百年,若非当年红巾犯寺,少林仍旧如日中天。”
齐步蟾微微颔首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释道,亦或丐帮白莲,若要立世存身,须得王纲庇佑,否则早晚成为齑粉,当年明教便是……”忽住口不语,似不欲使沈文谦悲伤。后者已知他意,感激望了他一眼。景清却幽幽道:“出身明教,却欺师灭祖,亦佛亦丐,不拜神佛幽灵,这天下万千教派,早晚要被他打得形神俱灭,可怜大好江湖,要毁在他手里了。”
齐步蟾沉声道:“正因如此,唯有更朝迭代,才能改换局面,使江湖儿郎再有扬眉吐气之日。”沈文谦听他言辞闪烁,却也听得明白,一时露出极茫然的神情,暗道:“原来江湖诸多领袖,竟藏着这等骇人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