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
荒凉北郊,默然矗立着一座十余丈高的阁楼,绿色琉璃瓦,翘角飞檐,雕梁画栋,宝顶鎏金,斜月下光芒流转,似在仰望苍穹,不解初春寒意。
檐角彩凤翩跹若飞,彩凤口中衔着的琉璃风铃,禁不住夜风撩拨,凤鸣清音,叮当作响。
阁楼前一株梨树亦不甘寂寞,斑影婆婆娑娑,漫漫白色花瓣犹似雪花摇曳,与夜风追逐玩耍作乐,旋旋转转飘进木棂窗内。
一室梨花香,冷月尽染,不晓云忧几回觅。
白衣罩体,青丝散漫,身影孤绝而绰然。屈膝半倚,紫红案桌早已斑驳掉色,卷轴微开,月初旬一手托腮,眸底澄澈若秋水,淡然而疏离,却隐了一丝担忧和焦灼。
师父乃修道之人,自有飞天遁地之术,但他心性散漫,又贪玩嗜酒,时常见首不见尾,又生怕她再受丁点意外,这便在阁楼外布了结界,从不许她单独外出。除却研习武学及术法,闲来无事,她便常捧了那本万妖册看了一遍又一遍,从不生厌。
三日未归,实属平常,可她总心有不安。
月初旬起身,凝了眉来回踱步,青灯摇曳晃**,映了她右侧眉眼处疤痕,犹如鬼魅明灭不定,狞笑张狂。
师父说,这伤疤便是五年前受妖兽袭击时所留,比之她身上纵横交织触目惊心的伤痕已是万幸。
五年前,妖界幻雪宫一夕间被灭,妖魔趁机大肆作乱人间,仙派全力诛杀,直至后来浮华殿一统妖界这才渐稳形势。当年月父辞去官职,本打算回金陵老宅安度晚年,岂料在途径玉笥山时遭遇妖兽袭击,举家二十余人,除却她一人,竟无人生还。
被师父救出后,她便在这阁楼足足沉睡了三年,醒来后,前尘旧事,朦胧如烟,唯独当日遍地的断肢残骸血流成河,清晰如昨。
午夜梦回,唯见血海浩渺无边际,坠落其中,不得抽离而出。她并无惧怕,却莫名心痛,似极了冰箭穿胸而过,痕迹全无,却蚀骨噬魂。
师父劝她:“旬儿,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
月初旬回头,眯着眼睛望了他身后落日残阳,伸长了手臂去揪他脸上褶皱枯皮,笑吟吟道:“渡老头,你乃修道之人,定会长生不老,是也不是?”
渡行云不过是一个寻常修道老者,如霜白发,清瘦脸庞,并无不妥,只一双眼睛明亮的骇人,似是嵌了两颗黑曜石,灼灼刺目,又似黏了两块昆仑玉,温润的一塌糊涂,极易让人深陷其中,如落泥淖,不能自拔。
若是忽略掉整具皮囊,单就这一双令人失魂落魄的眼睛,去往金陵城走上一遭,不定肠断多少无辜少女。
他胡乱的揉揉月初旬的头发,似是宠溺似是责怨,半分欢喜半分忧伤的望了她一眼,幽幽一叹。
“旬儿,身死而道不亡才是长寿,尽人事,听天命即可,不必有所忌讳。”
怎能不忌讳?
三生梦断月凄清,一世孑然风掠影。
许是多年悉心照料的缘故,她对渡行云只觉情义沉沉,莫名依赖,又或许恐惧早已浸骨,想要寻了一寸安宁,是以,虽是噙了笑,眸底急掠而过的酸涩却难以遮掩。
离灯已影去,月光已中天,窗外却依旧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却又似布了一层水雾般朦胧迷离,叠叠荧荧。
不安又不耐,月初旬屈指将一缕轻烟幻为一柄利剑越窗而出,飞至半空忽地撞上一层光壁,瞬间已烟消不见。
低眉垂目,终是气馁,月初旬悻悻然斜倚榻上,忽有一声尖锐划过天际,伴有琉璃破碎之音,整个阁楼微不可察的晃了一晃,烛上青灯亦被窗棂外一股掌风带灭。
渡老头布下的结界竟被人破了去?
她暗道一声不好,急急起身,推开木门一瞧,只见玉翠清明的星空下,两个衣袂飘然的身姿正稳稳立于半空,如履平地。
两人同时咦了一声,一老者声音粗重淳厚,真气十足,扯了嗓门嚷嚷:“荒凉阁楼怎地被人布了如此厉害的结界,莫不是内中藏了妖孽?”
月初旬一怔,身子一侧,悄然隐在暗影中,抬手敛了室内气息。
“老头,恁地无趣,打不过本公子便拿旁人布的结界撒气,无赖的很。”答话的是一个细声细气的年轻人,语调宛转悠扬,极为好听,说完竟顾自嘻嘻笑了起来。
老者冷哼:“虽说无门无派,那些修仙大派见了无不尊称一声‘前辈’,你一句一个老头,成何体统!”竟是毫不理会年轻人话中揶揄,独独芥蒂一个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