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女鬼却并非为鬼。
月初旬落至结界上方,低眉细瞧了去,心中猛地一骇,差点乱了咒决咳呛入水。
被困女子被锁妖链从手掌脚掌中穿了四肢,动弹不得,浑身爬满了恶虫,在她早已溃烂不堪的皮肤内钻来钻去,原是她被施了魔界百虫缚魂,侵入心魂者,不仅日渐残噬魂魄,还会招至百虫,如蛆附骨,生不如死,待血肉啃噬殆尽则会再长新肌,轮回往复,无休无止,受尽万千折磨。
月初旬怔了一下,那女子忽地扬了头,呲牙咧嘴,一翕一合似是对她诉说着什么,声音却被结界屏蔽了去。
一张血肉翻飞的脸孔,被人用利刃横七竖八划满了血印,旧痕新伤上爬满一簇簇恶虫,她仰头之际,恶虫被抖落地上,顷刻间又攀附而上。
胃中一阵阵翻涌,月初旬努力止了酸涩,正欲离开,忽地竟是读出了她的唇语。
她说,我认识你。
月初旬略一思忖,一手破了结界,飞身而下,用避水诀将水劈开了去。
女子狂笑不止,凄厉狠绝,阴测测道:“果真命硬的很,果真活着,我就知晓……知晓你忘记了前尘往事,否则,呵,否则何以他吻你时,你眼神如此冰冷疏离,全无半分情愫,亦无半分恨意,你理应恨他,爱恨交织才有趣,是不是?”
身上恶虫被她激动情绪抖落一地,毛骨悚然。
月初旬皱眉:“你认识我?”
“雪渊白茝,玉簪花妖,幻雪宫宫主之女,你便是化成了灰我亦能将你扒拉出来!”
月初旬脸色苍白,踉跄后退两步,冷笑道:“我不过是白姑娘一个影子罢了,你休要胡言乱语。”
“白姑娘聪慧异常,何须自欺欺人?你虽是失了记忆,只怕早已有所怀疑,否则,何以你要留下来破了结界?”
她粗粗的喘了一口气,喉咙中发出咕噜噜的怪叫声。
“即使你容貌已是今非昔比,至爱至恨之人岂会将你错认?二公子是至爱你之人,我凌霄花是至恨你之人,你说,若非如此,他何以苦苦折磨我九年?若非四年前他得知你重生,留下一脸印记,二公子他……他又怎会每天一刀一刀划破我的脸?四年一千五百个日夜,他便划了我一千五百刀,你说,我是不是至恨你之人?”
凌霄花一连串的诘问灼灼逼人,月初旬呆滞了许久,终于怔怔道:“当年,可是你杀了……她?”
否则,何以华君离让她生不如死。
凌霄花嘶哑了嗓音大叫:“不是我,不是我,是他,是他灭了幻雪宫三千妖众,杀了你爹爹娘亲,岂料最后轮到你时,他便软了心。作为浮华殿二护法,我不过是帮他一把,帮他一统妖界,帮他亲手杀了你……死在神器青影幻妖弓之下,本欲魂飞魄散,你却为何又活了过来,为何,为何……”
只因她身怀魔神之力,生生将散了的魂魄收回禁锢在体内,独独失却了一魄,那一魄代表着记忆。身体肌肤遭了重创,累累伤痕,后又得以渡行云相助,将残损般若念尘珠碎片封印在香荷中,用以克制魔力,又将她妖力封印在体内,渡她仙法修为,授她灵蝶,以期自保。
月初旬双手紧握,骨节泛白,思绪翻涌却又如棉絮扯不清楚,不理她的疯癫吼叫,厉声道:“云伤……云伤又是谁?”
“那个傻男人?”凌霄花更是激动,张牙舞爪,四肢血肉似是被烈火焚烧一般滋滋作响,“那个清凉山弟子,自小便陪你伴你,他护你一百多年,你却偏偏爱上了我的二公子,你与二公子在雪渊下,一个临风吹玉笛,一个对月舞寒剑,双双对对,我和那傻子……我和那傻子……”说着,竟再也不愿说下去,嘤嘤哭了起来,眼泪簌簌而下,又打落了嵌在眼角的三五恶虫。
月初旬身子一软,坎坎跌倒。
华君离。
她前半生欢喜之人竟是这个冷酷如霜的赤凤?
他几次三番救她,在她昏迷时独自喃喃‘你是不是再也想不起我了’,又如此对待凌霄花,必是同样欢喜着她,却又为何灭了幻雪宫三千妖众?难道仅仅只为了统一妖界么……
她之于他的所有惧怕,压迫,窒息,是因了曾亲眼见他将幻雪宫茫茫雪渊化为赤地千里么?
原本,原本午夜梦回时,那个看不清容颜,熟悉又陌生的,立在茫茫雪渊将她拥在怀中的男子,竟是他而不是云伤么?
云伤!
他与她,一个仙门子弟,一个妖界花妖,何以相识相知,他又何以相守相护她百年之久?
被逐出清凉山,远离师门,竟是为了一个不爱他的她么?
他既是对她有别样心思,何以在她忘却了以往,苦苦纠缠于她,让她心动,让她欢喜,却在她真真正正爱上他,再也放不下他的时候,他对她又开始疏远淡漠,娶了其他女子,对她百般侮辱,让她心伤至死?
呵,究竟这一切皆是因了爱,还是因了怨?
气力似是被无端抽离,月初旬怔松了许久,见凌霄花只是哭,再不肯多说半句,似是陷在往日追忆苦痛中不可自拔,她转身便走,方行数步,忽地止了步,定定道:“你既是欠……一条命,今日便偿还了吧。”
她头也不回,手腕翻转,一股白芒疾飞而出,凌霄花身子一僵,忽地笑了,低低道:“谢谢……”头一歪,魂魄业已脱离苦海。
汪泽水底,一朵橘红色凌霄花,枯萎飘零而去。
月初旬飞出水面时,夜色已浓,她顶了一头风雪摇摇晃晃入了内室,刚躺下,华君离夺门而入,风风火火一脸冰冷:“你见过那个女人?”
月初旬静静躺在**,淡淡道:“水底那个女鬼么?我见她实在吓人,恐生噩梦,又口出诬蔑之言,便帮你将她杀了。”
“你不应救她。”华君离紧盯着她,似要寻些异常情绪,月初旬却一脸平静,不耐道:“我没救她,我杀了她。”
瞧了半晌,终是没发现她有何异样,却听月初旬已冷了声音:“我要休息了,你想留下来陪我?”
悄然掩门离去。
月初旬盯着他背影瞧了许久,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男子,此前因何对他心生了欢喜?
梦里天涯路,犹记,翩翩不来度,心倦如何诉,看尽浮生孤独罢了。
次日,左瞧右瞧不见千柔,月初旬推门而出,四伶正抬眸将她望住。月初旬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神色,恐惧,怯懦,不甘,怨恨,伤心,失望,诸多纠结,犹如一团烈焰滚滚炙烤着她。
月初旬皱眉,淡淡道:“四伶姑娘何故……”
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四伶扬手朝她右脸掴了一巴掌,又作势朝她左脸扇去,却被月初旬生生攥住。
“放开我,你弄痛我了!”四伶奋力挣扎,眼神犀利如剑,似要将她一剑劈开。
月初旬毫不回避,略一思忖,沉沉道:“千柔姑娘,可是出了事?”
四伶身子一震,忽地嚎啕大哭起来:“殿主此前对我三人从未有过任何责骂,只你这丑女人,害死了千柔姐姐,她一向心软正直,怎会在你的茶水中投毒?一定是你这丑女人无故冤枉她,一定是,你法力如此高深,即使有毒自行逼出便可,何苦连累千柔一条命……”
茶水是千柔亲手斟倒,华君离气恼之下一掌废了她修为,欲将其撵出浮华殿,千柔申辩无能,自尽而亡。
她本是不思生死,无所顾忌,明知有毒偏偏喝了下去,却无辜连累一条性命。
可那毒,并非是千柔所下。
月初旬走进书房时,千柔尸身刚被抬了下去,柱上一滩血水将欲凝固,她斜斜扫一眼侍立在旁的依丝,一袭紫纱,飘飘袅袅。
“月姑娘昨日中了毒,理应好好歇息才是。”依丝神情淡漠。
“无碍。”月初旬唇角勾着笑,并不瞧她,痴痴盯了华君离,“多亏有人吻我,将毒液尽数化掉,再说,依丝姑娘理应唤我白姑娘才对。”
依丝身子一僵,表情明灭不定。
月初旬只当她不存在,缓缓走近华君离身侧,抬手轻轻摩挲他线条分明俊美的五官,长眉似剑入鬓,眼睛狭长邪气横生,鼻翼高挺如长松,薄唇冰凉似寒铁,一路而下,待触到他唇角,华君离浑身早已僵直,身侧依丝竟也忘却了回避,一动不动的盯了她瞧。
俯身而下,月初旬吃吃的笑:“华君离,我见着了凌霄花,终于想起了你,我是你的茝儿,不是么?”
“二护法不是九年前便死了么?”依丝神情紧绷,声音颤抖,直直望了他二人暧昧姿势。
月初旬另一只手也凑了上来,轻轻捧了他坚毅下巴:“九年前,你当众处决凌霄花,却留了她半条命,用锁妖链将她困在小亭水底,又在她身上下了魔族百虫缚魂,如此,便是极爱我的一个证明,可是?”说着,不顾他错愕神色,将唇贴上他的唇角,轻啄辗转。
依丝脸色铁青,浑身颤抖,忽地扭身跑了出去。
依丝对她下毒,不过是倾心于自家殿主,万不曾想到九年前那个女子竟住进了浮华殿,既然看出她慵懒心思,不恋尘世,她便送她一程又如何,偏偏,偏偏错害了千柔,又亲眼瞧见她与他亲热……
月初旬眼角瞥见那抹紫光飘走,暗自一叹:如此,是否比杀了她为千柔偿命更为解恨?
可是,依丝眼底除却面对她与华君离亲热的恼羞,还有一股浓浓的恐惧,她又何以怕了‘凌霄花’这三个字?
华君离怔松恍神,只觉轻啄他的唇瓣柔软却异常冰凉。她既是知晓了身份,理应恨他,恼他,何以还主动吻了他?
当年,幻雪宫赤地千里,尸身遍布,血腥之气弥漫数百里,她一袭白裳,衣角被污血沾染,似是纹了一圈酱红色的牡丹,妖艳而凄凉,她只是赤足,无措的站在血泊中,热血流过她脚趾,漫过脚面,合着脚底冰凉白雪,怔怔望了华君离以及他身后一众妖兵,颤声质问他:华君离,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