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藏青色袍子,罗罗补丁,满脸络腮胡茬,眼睛肿红,神色挫败灰蒙蒙一片,再也没了往日促狭,再也没了往日洒脱不羁。
陵游,你在此处是在寻得前世与蔺姐姐种种往事么?
如今,你可寻到了当初我葬她尸骨之地?
她扭转身,敛了自身气息,直至陵游跌跌撞撞的走远了去,这才冷了眉眼任由归南将她拉至轮回镜前。
归南气呼呼道:“姐姐一直不信归南所说,姐姐便自个瞧一瞧,是否便是我的无岸姐姐。”说着,大手一挥,轮回镜上红光一闪,再不理她,兀自蹲下身去,拾了地上一树枝,刨土作乐。
火红刺目,寒露盈盈,似泪水盈睫,似哀怨倾吐,即使隔了数千年,没了记忆,没了情感遗留,只一眼,便是撕心裂肺的疼。
一大片一大片的彼岸花,血红染目,轻风摇曳,盛怒在黄泉两岸,三五花侍均着一袭红袍,步履匆匆在彼岸花海,妖异同花,轮流浇灌。
有含怨之魂禁锢彼岸花中,花开之际,**去戾气,脱离花身,便喜滋滋的同花侍做了一揖,旋身离去。
自是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轮回转生罢了。
她却不能。
她不知为何被困此中,不知年岁几何,只知花侍换了一批又一批,怨魂走了一个又一个,唯独她不能。
她孤零零的长在一块大岩石下,亦曾有好心的花侍发觉她的存在,同花海中其他两生花一般对待,浇灌数日却终是令人失望,她枝叶摇曳,独独开不了花。
新来的花侍心智不全,却极其唠叨,每每一番劳作下来,撩了红袍,趴在岩石边上,对她细细侍弄灌溉,讲些冥界趣事。
终一日,她心有不耐,冷冷开口:“闭嘴。”
花侍吓了一跳,身子一颤,一头磕在岩石棱角上,疼的呲牙咧嘴,笑的却是眉眼弯如月。
“姐姐,你怎地会说话?”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你怨气怎地如此之大?”
“姐姐,你怎地开不了花?”
……
她后悔起来,似痴似傻,晾了半晌,他仍是孜孜不倦的问,滔滔不绝的讲。
她不知有何怨气,不知为何突然就开口说了话,不知自己名字,但她只望了一眼黄泉两岸花红似火,怔怔道:“我名唤无岸。”
此后,絮叨多多,自是不再孤寂,她心中混沌,大多沉默,对花侍亦是冷冷淡淡,直至两百年后,花侍被罚。
花侍被人施了私刑,扒光衣服,一碗狗血从脖颈淋下,体无完肤,肌骨腐烂,魂欲散。
她不知情,只知花海中再也寻不得他熟悉身影,直至某天有个老鬼气哼哼跑来寻到她,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怒斥,末了,竟是生了惧意,双眼惊恐的望了她,战战兢兢道:“你这魔女,休要……休要再连累他……”话未说完,一溜烟竟没了踪影。
三个月后,花侍终于又出现在花海中,只是不再为她灌溉,不再同她絮叨,她心中莫名失落,岂料至夜深时,她睡的正沉,忽听有人唤她:“无岸姐姐。”
见她醒转,花侍抬手“嘘”了一下,撇嘴小声道:“那些个坏人,不让我同姐姐说话,不让我为姐姐侍弄浇灌,我偏不,哼!”
她见他衣袍下伤疤,怔怔道:“你,可是受了伤?”
花侍身子一抖,心有余悸,皱眉道:“姐姐,那血……那血可疼了,这一辈子我都要离它远远的……”
她不明所以,懵懵懂懂,只将他的惊恐藏进了心里。
花侍夜夜偷偷溜来,她在白日睡意愈加深沉,却有人沉沉叹气,扰了她清梦。
怔松睁眼,曳地白裳,浑身仙芒灼灼,却是狼狈不堪。白衣男子媚眼如丝,浸骨无限风流,三千青丝却些微凌乱,衣袖一片焦黑,却是受了天雷。
桑即殿下携了仙娥神女游山玩水,一时忘却天劫之日,毫无预料下受了第一道天雷,眼瞧回天庭避劫已是不能,生生撇下一众莺莺燕燕娉娉袅袅,独自跑进了附近冥界避这劫难。
他又长叹一声,撩起长袍走近岩石坐了下来,只觉脚腕处微一刺痛,正瞧见一片枝叶割破了他肌肤,鲜血滴落其上。
桑即皱了好看的长眉,似笑非笑:“小鬼,大胆。”
她思及花侍怕血,摇动枝叶欲将那滴血抖落,却只眨眼间,鲜血渗入枝叶脉络,不见了踪影。
怔怔出神,些微气恼,却又听他扬声,不悦道:“你这怨鬼,不识好歹,竟是嫌弃本殿下仙血么?”
她痴痴看他一眼,尚未答话,只见花蕾徐徐开,身子一轻,已然脱离花身,血红长袍罩体,飘了出来。
桑即一怔,定定望了她一眼,嬉皮笑脸道:“貌胜九天玄女,来世定会倾城无数,还不速速投胎去。”
脱离花身,她神灵清明许多,却仍是痴傻道:“有约定,不能转世。”
桑即见她身上煞气甚重,眼神茫然,心神恍惚了片刻,念着天劫已过,思起那些仙娥来,当下也不逗留,身子一晃,已是出了冥界。
她晃晃悠悠飘至酆都,妖鬼见了她皆是无端心悸,远远避开逃窜了去,正觉迷惘,忽被人拦住,道:“姑娘生前最是喜静,实不该来此地逗留。”
她“哦”了一声,任由楚长卿引她离去,经过奈何桥时,一向嘶吼挣扎的冤鬼和叫嚣怒骂推搡的鬼差见判官身后跟着一位煞气滚滚,双眸血红的红袍女鬼,皆是一惊,噤若寒蝉,身子抖索个不停。
她好生奇怪,与一个小鬼擦肩而过时,见他头发扎着小辫,甚是有趣,不由抬手摸了一下,那小鬼霎时鬼哭起来,抽抽搭搭的躲在身形高大鬓发蓬松的判官后侧。
楚长卿抬手指一指奈何桥端,细声细气道:“姑娘既已脱离花身,理应转世轮回。”
煞气虽盛,让她入了轮回总比搅了冥界的安宁好。
她只摇摇头,痴痴看了楚长卿,一字一句道:“既有约定在先,岂能更改?”
楚长卿脸色一沉,阴晴不定,笑的意味不明:“姑娘当真一直等待下去?”
她不知为何有了那样一个约定,好似是为了等一个人,可这人却无一点记忆,她只知道,她和判官有一纸约定:千年后,自当轮回。
楚长卿将她带至黑河岸边,望一眼她痴痴傻傻的神情,似是叹气,捋了胡须一步一摇的离去。
她想念花侍,只揪了一只偶然路过的小鬼,楚长卿便立马将花侍送了过来。
花侍极为兴奋,一脸骄傲:“姐姐好厉害,他们都怕姐姐,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了。”他心智不全,整个冥界,除却那个胆小的老鬼,无不随意任人欺凌。
她只淡淡道:“姐姐为花侍取名归南,可喜欢?”
归南一头扎进她怀中,笑嘻嘻道:“喜欢喜欢,只要是姐姐给起的,叫什么都喜欢。”
黑河腥臭,无人涉足,她和归南却浑然未觉,日日徘徊岸边,乐得逍遥,只是不知为何每百年判官都要前来一番催促。她既不曾伤人,又不曾惹事,既然当初有了约定,怎能轻易更改?
千年将至,她又遇到了那个白衣仙人。
桑即惹了一身桃花债,无奈之下只得悄然躲进冥界避一避风头,他在冥界上蹿下跳,冥帝和判官又不能耐他何,便任由他四处走动。
她得他滴血之恩,冥冥之中似有某种牵扯,脚步便不由自主踱至了黑河边,入眼处,两抹红衣,静望黑水潺潺。
桑即嬉皮笑脸凑近了去:“姑娘等了近千年,可是在等本殿下?”
虽是不记前尘,虽是不知晓在等什么人,但她知道,那人并非是他。
她摇摇头,眼神迷茫而坚决:“不。”
桑即仍是一脸嬉笑:“下月即满千年,姑娘可愿随我入九重天修炼成仙?”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冥界众鬼如此怕她,口口唤她‘魔女’,下一世做个仙子也是好的。
一月后,桑即从酆都折返黑河,醉醺醺道:“姑娘如此貌美,做一花仙可好?”
她点点头,轻轻道:“世上可有无忧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