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前尘,犹似一场醉梦一场空,只恨比翼断,艳羡鸳鸯暖。
蔺含之魂归故土已是四载有余,陵游辗转尘世坟茔,镇郊之外,荒野孤村,山涧断崖,不肯放过丝毫。
黑山黑水,穷恶之地,即使方寸,亦不能遗漏。
他半倚在一棵松树上歇息,忽听有人传音给他:“天堂路在心,地狱路在我,欲得佳人冢,必过地狱门。”
陵游一惊,只听耳有破空之音,纵身一跃已是追了上去。
他多年困顿,修为不增反减,当下追的竟有几分艰难,二人一前一后,足足追赶了三天三夜,他不疑有他,只觉一颗心似要跳出胸膛般。
前方那个脚踏断邪剑的青衣男子,性情耿直淳厚,又是风老头爱徒,岂会无故诓他?
终于落足,却是东海附近一座高万丈的险峰,除却飞鸟野兽,绝无人迹。
北宫沐风凉凉道:“蔺老板之魂,便葬在此峰。”说完,提脚欲走。
“多谢!”
陵游先前为给蔺含之报仇,将水沉烟修为散尽,分筋错骨,万没想到北宫沐风会帮他。
略一思忖,北宫沐风长叹一声:“师姑本欲瞒住你,让我悄悄引你至此,我不过是希望你不要再怨怒师姑,她……她实在是……”
陵游苦笑,再一抬眉,早已不见了他身影,徐徐飞上顶峰,一座坟冢,只有几株大树遮阴,一株怨哭梅正兀自迎风摇曳,朴素无华,却独一无二。
墓碑上刻了几个字,小篆秀气而坚定,是月初旬亲手所刻,隐在大理石内,映着东海上初升朝阳,灼灼刺目。
上曰:陵游之妻蔺氏。
陵游忽地扑上前去,一把抱住墓碑,细细摩挲那凸凹小篆,又哭又笑:“含之,含之……”
他苦苦寻觅,不过是为了这一执念,认她做妻,却不曾想,月初旬早已替他完成。
若果她一早转世,此时已然是垂髫幼儿,因缘难断,他定会再去寻她,再不放手。
东海险峰冷清孤静,昆仑之墟上的清凉山却是一片喧嚣和惊慌。
众人见清半夏任务失败却毫发无损,更是不知这个妖女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此番,怕是更要不择手段的报复了。
人人自危,商陆气恼,夜半时再也按捺不住,气哼哼奔至清半夏内室,一把将她从**拽起来:“我让你见了你日日思念的云师弟,却为何这般没用!”
清半夏冷冷推开他,似笑非笑:“我只是一介凡人,她乃高高在上的魔尊,凭我一剑,你以为能伤她几分?”
她应允前去,不过是为了见一见云伤。
多年前,众人亲眼见云伤命丧魂飞,她自知亏欠商陆多年,终于与他同室而卧,岂料不久之后听他醉语呢喃,知晓当初清凉山他替她中那一剑,不过是商陆为了让云伤杀死月初旬故意设的计谋,两年前魔神出世时,南泽花海,月初旬所言爹爹竟是被他所害,虽无凭无据,她却宁愿相信月初旬,再不信他,自此,再不愿同他亲近。
商陆见她神情冰冷,满眼嘲弄,当下心中嫉妒之火噌的灌了全身,烧的他全身发胀。
云师弟,云师弟,多年陪伴,多年相守,竟是比不上他一个半死不活之人么?
他头脑发昏,忽地一把将清半夏推倒地上,俯身上去一阵乱啃。
清半夏抬手朝他脸上扇了一耳光,这一巴掌不仅没能将他打醒,更是惹恼了他,一手去撕她衣衫,怒道:“师妹,我这么爱你,这么在乎你,你为何如此对我,为何?”
她却不再挣扎,眸底尽是惊恐,结结巴巴道:“你……你,你竟修行阴术!”
数条藤蔓已从他脸上丝丝缕缕抽离而出,鬼魅暗纹渐隐渐现。
清半夏嚯地起身,欲奔出房外,商陆从颓败中醒转,额头一缕藤枝忽地疯长,直直向她腰肢缠去,倏忽间已将她带飞至**。
商陆一步一步逼近床侧,声音冷幽,又似带了一分乞求:“师妹,我没想这样……当初我偷窃鬼舞枯藤决,仅仅只是想提升修为,岂料玉长卿心怀鬼胎,暗中对我下了剧毒碧落黄泉,我这才机缘巧合之下修成阴法,又幸得神器掩护,如今我修为大增,助我清凉山拯救苍生,有何不好?”
清半夏被摔的身疼骨碎,只瞥了一眼他早已恢复正常的容貌,失声尖叫:“骗子,骗子,我一定会告诉师父,告诉疏司仙君,告知所有门派弟子……”
冰冷颤抖的唇忽地被吻了去,清半夏只觉这个吻深沉的抽心裂肺,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一点一点流失,她耳听商陆又哭又笑,一边吻一边低声呢喃,无力挣脱。
他说,师妹,师兄是最爱你的人,你一定要等我,来世咱们再做夫妻。
绿色藤蔓爬满一床,娇柔身躯竟是渐变成了一具枯骨。
红颜已逝,爱恨不休。
商陆脸上挂满泪水,怔怔下床,转身,忽地浑身一震,满室绿藤风雨飘摇。
房门口,一个五岁男童似是惊吓过度,双眼呆滞,瞳仁无光,痴痴傻傻的正望了他笑。
若非被吓至痴傻,他是否连亲生儿子都不放过?商陆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仙界一团乱,未曾有人留意清凉山掌门夫人失了影踪,掌门儿子患了痴傻之症,只因,血千魂和朔流已带来了魔尊口谕,十日后,魔尊必亲自前来屠戮清凉山,所有人等一律不准私自逃离。
独活和川木通早已带了妖兵魔将将清凉山团团围住,有逃离者,格杀勿论。
清凉山近乎聚齐了仙界所有精英,即使没有妖魔阻拦,碍于数百年颜面,亦无人动了逃出的心思,反而冷静下来,大有鱼死网破之心。
九夜玲珑却赖在雪渊不走,血千魂和朔流又不能对他动手,假装看不到魔尊生怒,任由他去。
雪渊冰室极其空旷,室内唯有一冰榻,一冰桌,一冰椅,冰榻床头放着两片断裂的木梳,室内半空飘满了古卷典籍,皆是朔流和血千魂从六界搜刮而来。
大雪簌簌,下了一夜,月初旬在冰桌前亦是看了一夜书,待她合拢卷轴朝冰榻望去,早已不见了九夜玲珑身影,连同那把断裂的离疏。
她慌乱出门,正撞进一人怀中,九夜玲珑载了满头雪花跺脚进屋,趁势抱住她,笑吟吟道:“娘子,好大的雪,好美的雪,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美的雪景呢。”
月初旬挣脱开,愣愣伸手:“拿来!”
九夜玲珑一怔,挠挠头道:“那把破梳子?我见坏掉了,随手扔了。”
声音忽地转冷:“仍哪了?”
九夜玲珑向外走了几步,似有几分茫然,摇摇头:“不大记得了,好似是这?又好像是那?”
他胡乱指了一通,指在哪里,哪里瞬间已被月初旬魔力劈开,下了一夜的雪,早已被覆盖,她心急如焚,忽地被九夜玲珑握了冰凉的指:“娘子,一遇到他的事情你便犯迷糊。”
说罢,牵着她的手进了冰室,离疏映目,安好如初。
是呵,一时慌乱,竟是连他如此明目张胆捉弄她的小心思都未曾察觉。
她有丝讪讪,又略有几分气恼,定定道:“再如此,本尊便让九烛领你回魔界。”
威胁他?他才不怕。
九夜玲珑讪讪然的躺回冰榻,闭目养神。
他再不愿回魔界,不愿面对九凤和玖瑶姬,但他和大哥感情一向要好,九烛听闻他现身在幻雪宫,一早便遣了人来请他回去,他不愿回去,又不愿伤九烛的心,幸得月初旬将九烛派来的人撵了回去,只让那人转告九烛,说魔尊事有繁忙,欲请二公子小住雪渊,以期相助诸如等等。
堂堂魔界二公子,一向运筹帷幄,足智多谋,如此被她捏了七寸,当真是一件令人心悦之事。
月初旬毫不掩饰眉角喜色,又去翻书看,没日没夜,他却躺在一侧没日没夜的睡,好似永远困顿一般,睡醒了便一眨也不眨的盯了她瞧,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
可那目光,过于火热。
月初旬放下卷轴,挑眉瞪他:“还没看够?”
他悠悠走近,抬手将她揉进臂弯内,轻笑出声:“娘子这么美,一辈子都看不够呢。”
只怕,以后再没这样的机会了吧。
月初旬轻叹,你我了半晌也不知说什么好。他不能动情引发旧疾,她不能将心刨开给他一半,如此腻着她,只会让他更加痛苦。
她这般不知所措的模样极其少见,甚至有一丝丝娇憨之气,九夜玲珑心疼不已,将她抱至榻上,见她挣扎着欲要起身,一把按住她,不悦皱眉:“娘子需要好好休息才是。”
已是熬夜了几个晚上,身子早已支撑不住,又似是他的怀抱过于温暖,月初旬只轻轻“嗯”一声,便已沉睡了去。
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唇角冰凉如水,却又温柔甜腻。月初旬怔松着微眯了眼,朦胧迷糊中只看到一张放大的脸,闪着玉般的光泽,熟悉又陌生。
幻梦一场吧?
可为何又要离开?
慌乱,无措,她一把扯住他胸前衣衫,闭了眼恶狠狠的回吻他。
闭了眼,若是梦一场,亦可多留片刻吧……
九夜玲珑本是轻轻浅浅的偷吻了一下,不料她迷怔之下如此热情,情不自禁的肆意品尝这唇齿芳香,任由两人呼吸相抵无尽缠绵,不舍离开。他心中情愫激**,正欲加深这个吻,忽听她颤抖了嗓音唤他:“云伤,云伤……”
方才那一瞬不过是她思念致幻,九夜玲珑身子一僵,忽地朝她唇角咬了一口,并不放弃纠缠。
若是她喜欢……将他当做那个男子,无妨,他不在乎。
他不在乎,更不愿连这最后仅存的一丝亲近都要错过。
忽有幽幽怨怨的笛音越过尘埃冰雪溢了进来,婉转低回犹如凤鸣。
月初旬嚯地睁开眼,眸底清亮的吓人,待看清身侧男子只是略有错愕,眉间喜色浓郁,一把推开九夜玲珑,翻身下床,赤足奔了出去。
白茫茫一片的月色下,一袭玄色青袍随风起伏,耀眼刺目。
看不清面容,但她知晓是他,那个冰冷如霜的男子。
她一步一步走近了去,声声唤他:“华君离,华君离……”
九夜玲珑拽住她衣袖,眉峰微聚,一双桃花眼晶莹剔透:“娘子,你作甚?”
月初旬回头,兴冲冲道:“你瞧,你瞧,华君离他没死,他没死……”
“娘子!”他低声叱她,一把将她抱住,“赤凤早已……”
月初旬气恼,一把将他推开,再去望去,空落落的雪渊,除却冰雪明月,除却耀眼刺目的白,哪有半丝华君离的影子?
她跌跌撞撞奔过去,四处张望,怔怔道:“方才,方才明明……还有,还有笛声,你没听到笛声么?”
那首曲子,以前在雪渊时,他广袖摇曳,时常拈了七星玉笛吹给她听,怎可能会记错?
九夜玲珑叹气:“娘子,根本没人吹笛,附近百里更是无外人气息。当日,你明明亲眼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