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之后,我同夫诸一路向北,听说北边生灵最多。这下我除了要找同类,还要找那该死的神石眼睛,我心里一口气不上不下正好噎在心口,愁苦得很。
云是腾不了了,我这下心情不畅,更加掌控不好,夫诸也怕了我,所以我俩商量之后决定,走吧!
一路上吃喝倒是不少,吃腻了人间的饭菜,我便让夫诸露一手,他的手艺是绝佳的,连姑姑也赞不绝口。
那日我俩歇息在镇子的客栈里,夫诸借了客栈的灶房烧了几道菜。终于等到夫诸把菜上齐了,我提了筷子正要下手,一只手却快我一步先夹了一筷子,然后嘴里连连称赞:“好吃好吃,公子手艺不错。”
我循着声儿看过去,那人正坐在我对面,生得好看是好看,就是左边脸拿青铜面具遮了起来。
夫诸被那人夸得受用,斟茶时还不忘给那人倒一杯,一副“你吃你吃随便吃不够我再去炒两个菜保管你够”的架势。
那人真也不客气,不一会儿便空了两个盘子,我瞪大了眼睛看他,可他浑然不觉。
“公子,饭菜要收银子的。”我并不是那种因为美色失了原则的鸟,现在入了人世,银子最重要。
那人连连点头,手里动作却并未停下:“好好好……”
一餐饭下来,我跟夫诸一筷子未下手,盘子倒是空得干干净净,那人擦擦嘴,抬头问我:“银子是什么?”
用人间的话来讲,这是吃霸王餐,想甩手走人的意思?
我用手支着头看他:“公子莫不是想拍拍手就走?”
“没有没有,不敢不敢……”
夫诸不说话,在他看来,一句称赞比得上千万钱财了。他是一点儿也不计较,那我也没什么可计较的,出力做饭的人不是我,只是劳苦夫诸还得再下趟灶房。
我伸手将那人面前的茶杯拿了过来,他看着我欲言又止,然后转头问我旁边的夫诸:“公子,还有饭菜吗?”
我合了合眼,瞧夫诸的动静。
夫诸低笑不回答,茶水饮尽了,问我:“你想吃什么菜?”
对面的人紧紧盯着我,我问他:“你想吃什么?”
他也不客气:“拿手的就行,再多炒几个吧,公子手艺太好,我肚子能装下更多。”脑子倒是好使,看准了夫诸受用了他的好话,趁机蹬鼻子上脸。
夫诸进了灶房,客栈里正是人多吃饭的时候,那人拿起倒扣的杯子:“烛九。”
我傻愣愣地看他:“煮什么酒?”
他看着我,眼里带笑:“在下烛九。”
我这下才反应过来,掩饰尴尬地说:“嗯,一个煮酒,一个烧菜,两齐了。”
烛九看了我半天,然后无奈地从茶杯里蘸水在桌子上一笔一画地写着,我无聊地顺着他的手看去,白净修长,直到桌上的水渍散去。
夫诸端着烧好的菜出来时,客栈外面闹哄哄的,摔打的声音传进来,好些食客凑到纸糊的窗子边看热闹,我站起身也准备过去,夫诸喊我:“别惹些麻烦。”
我摆摆手,挤在窗户边。
旁边的大叔指指点点:“姚家孩子真可怜,生在那样的人家,祖上也不见可怜可怜他。”
摔倒在地上的人,衣衫褴褛破烂不堪,也许是被揍得狠了,额头上渗出了丝丝血渍,他伸手在额头上抹开,抬头看着对面骂骂咧咧的男人,眼睛里卑怯又愤恨。
“是啊,那两口子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把那么好的孩子打成那样子。”
“到底是个后母,再说了瞽瞍这人,知道自己早没有了祖上荣光的庇佑,不寻思着找谁出出气?”
众人听见这句话,纷纷摇了摇头,嘴里不住地叹息:“可惜了重华这么好的孩子,还处处维护他那个没心肝的父亲。”
窗户外边的摔打声并没有停下来,身材高大的男子继续对着地上的人拳打脚踢,嘴里高声骂着:“要你装什么好心,狗东西,滚远点儿。”
地上的人闷哼一声,嘴边渗出殷殷血色来。周围的人不见阻止,对面的茶棚里响起一个声音:“象,别打了,不用多管他,让他死在外面我也不想再见到他。”
叫作象的男人这下才停了手,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听见了没?爹爹让你死在外面不要回来了。”然后便走回茶棚坐下吃茶。
周围的人见怪不怪地散了去,我趴在窗户边,看着他们议论着走开。
师父曾经说过,人间是个善于争抢,过于贪婪的地方。弱肉强食,一个要觊觎一个被剥夺,他们这种没有灵力的弱者,靠着心里的欲望急于往上,不管对方是谁,都可以把他踩在脚下。
茶棚里除了忙碌的小二,就坐着三个人,象跨腿坐在横凳之上,转过头看着地上的人,一脸鄙夷不屑。另外的一男一女,年纪看着稍大一些,继续吃着茶,说着话。
我把目光转了回来,刚巧对上躺在地上一声不吭的人的眼睛。他应该很疼吧,额头上的血还在往下淌,漫过他看着我的眼睛,里面烧着熊熊怒火,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地把我心里灼掉一块。
夫诸这时叫我,我看过去,烛九已经把菜吃得差不多,我走过去,问夫诸:“你现在成了别人的烧火厨子了?”
烛九抬起头,不好意思地朝我笑:“怪我怪我,好长些日子不曾吃过东西了,这一尝了味就停不下来。”
夫诸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一副“谁叫你去瞎凑热闹?该吃饭不吃饭现在反倒怪我”的样子。
唉,果然夫诸还是夫诸,就算甘心陪我下了山也还是南禺山上老爱说话激我,做事烦我的夫诸。
我双手往桌上一摊:“唉,真是可怜我小小身子的女儿家,还要被自家人欺负。”
夜幕降临的时候,客栈老板特意差小二打发走食客,我坐在二楼,听见楼下老板对着动作慢吞吞的小二谩骂,说什么办事不力小心脑袋不保的话。
我数着手里剥好的瓜子仁,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尽头厢房里的动静。一来二去,瓜子仁还是数不明白。
街上摆摊的小贩早早收拾回了家,圆月挂在天上显得冷冷清清的,在我闲得快要把瓜子仁数明白时,听见木栏下哼哼的声音。
隔着客栈老板摆放得并不雅致的花草,我看见白天时被揍的那人,还是躺倒在地上的凄惨模样,也许是睡得清醒了,他挣扎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可是无奈挣扎了好几下,脸都朝下又摔了去。
我支手看着他,跟自己打赌他还能挣扎几番。瓜子仁被我握在手里,肉尖摩擦着皮肤痒痒的。
“啪”的一声,那人又摔了下去,这一声砸得闷实,连我都小小惊呼了一把。
那人费力地抬头往上看,眼皮被血糊得一直打战,嘴里一直含糊着:“水……水……”
水这东西,凡人明明离不得却又恐慌得很。当年夫诸就是因为兆水之力被一个村子的人追打得废了一条腿。夫诸害怕,不敢再随意走动了,可是这些凡人,还是得靠着水来活命。
所以说,人这种没有灵力的生命,缺什么也怕什么。
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我从茶壶里斟了杯水,又从木栏上跃了下来,把茶杯放在那人的面前,蹲坐下来看他。
他头发蓬乱得很,血迹粘在头发上和脸上,看不清样子,但是他那双眼睛却是好看的。尽管他早已被揍得神志不清了,可那双眸子却看得我差点儿陷了进去。
我把茶杯往他前面又送了送:“你不是要喝水吗?”
他的手艰难地在地上摸索着,摸了老半天终于抓着茶杯,手却颤颤巍巍地洒了好些水出来。
我看着无奈,从他手里拿过杯子送到他嘴边,他一点一点地喝进去,吞咽的声音极大。
“够吗?”茶杯太小了,我懊恼地想着刚刚怎么没把一整壶茶顺下来。
他睁开眼睛看我,眼神里说着不够。
我跃身上了二楼,“嘭”的一声撞在一面人墙上。
“没看出来你心地这般善良?”烛九施施然地坐下,手上揉着被我撞着的位置,看我的时候眉头皱在一起,像是在说“你可把我给撞疼了”。
我烦他烦得紧,想着我现在肚子空空就是因为他,我也懒得劳神跟他争辩什么,提了茶壶就要往下。
可等我站在刚刚那人躺倒的位置,人却不见了。
真是奇怪。
烛九立在木栏旁,嘴里调笑我:“怎么,好心没人收?我现在口渴得紧,你要不把茶壶再拿上来吧?”
我性子极不好,最恼别人让我在他身上连着吃亏,不管是他精明还是怎样,说起来都是我傻得能让人接连骗我。
所以我提着茶壶,从客栈大门进去,不再搭理他。
刚进门,小二便迎上来:“不好意思……啊?你……”
小二像着了魔一样,看着我口吃不清。我不解地看他,等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想起,我方才是从二楼木栏下来的,他现在瞧见我从正门进来,肯定是好奇我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还有饭菜吗?我饿得出去寻了一圈可是街上不见摊子。”我把茶壶往后收了收,怕他看出什么端倪来。
小二蒙了:“不见客官什么时候出去的啊?”
客栈老板站在钱柜前:“磨蹭什么!还不快收拾收拾!等下有你好看的!”
小二这下顾不得我,匆匆离去。我缓缓往楼上去,客栈老板叫住我:“姑娘同你那两位朋友明日可还要续房?稍时有几位身份尊贵的客人要来,若姑娘还要再住几日,切记不要随意走动,免得得罪了那几位。”
老板说的两位朋友,除了夫诸,另一个就是烛九了。
烛九饭后要了一间房不错,可我没明白怎的一餐饭下来在别人眼里他就成了我朋友?唉,果然凡人的眼睛不大好使。
上了楼,夫诸站在厢房前看我。
“你去了哪儿?”
我晃了晃手里的茶壶:“浇花。”
他对我这鸟来疯没办法,关上门前叮嘱我:“这里可不是南禺山,你小心点儿。”
唉,活得可真没自由。
我拈着我刚刚剥好的瓜子仁,走回去时烛九还坐在那儿。
可是我那一盘子的瓜子仁却不见了,烛九嘴里还细嚼着什么,见我走过去,他换上一脸谄媚的笑容:“姑娘可是来给我送茶水的?”
这天地之间怎么能有他这样无耻的人啊?
我放下茶壶,不想再跟他多说话,气呼呼地回了房。
连着几日客栈里都不接待食客,住客们的餐食都是由小二们送进房间。
我实在闲得无聊,又念着夫诸的手艺,去他房间敲了敲门,半天都没有回应。
我心想着他这人平常不爱交际,不知道这个时候去了哪里,往回走的时候听见烛九房间里传来的声音。
“公子这手艺实在没话说,要不你跟随在我身边,咱们两个大男人平日里相处得也更自在些。”
好啊,这是来挖我墙脚了?
我趴在门框上,细细听里面的声音。我同夫诸在南禺山生活了三千年,他这人性子清冷得很,来往的仙家再多也不见他与谁交好过。姑姑说,在夫诸的心里有条血河,一直淌着淋淋的血水,他害怕极了与谁交往。如果不是当初姑姑将他带回了南禺山,他可能就死在这世间的人或者精怪手里了。人是恨极了他身上的兆水之力,而精怪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他身上的兆水之力。那番力,可助长好些灵力。
“你若喜欢吃,随时可以找我。”
“夫诸公子这般手艺我可真是放心不下了,不知你们此后往哪儿走?我一个闲性无事之人也实在没了想往的去处,大家还可以搭个伴。”
我猜想以夫诸的性子他也不会答应,便下了楼想出去寻点儿吃食来,客栈里的饭菜我实在吃不惯。
刚要下楼,就被两个黑衣男人拦住,手里拿着的刀直直向着我。想起前几日客栈老板交代的这几日有几位有身份的人入住,耷拉着头回房,从窗口跳出了客栈。
唉,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做这般偷偷摸摸的事。
窗户下是条无人小巷,堆积着哪家店铺的废弃东西。我往巷口走去,却听见巷尾处传来的嘁嘁之声。
在南禺山的时候,夫诸不大爱同我玩耍,平日我就常往姑姑那处跑动,只是姑姑倦困了,我便只能同山里的精怪们逗乐。那些刚刚修炼成形的精怪喜欢成群聚拢在一块儿窃窃私语,我没什么乐子,就爱瞎往他们那处赶。时间久了,听见这些嘁嘁之声我便养成了习惯爱去探探。
我往巷尾处走去,嘁嘁之声越来越大,那里是有一堆木头柱子,参差不齐地立着,从外面往里看过去,能看见一些毛发,我伸手拨开一根木头柱子,里面是个衣衫褴褛的男人。
也许是没想到会有人打扰到他,那人张皇地抬起头来,看向我的眼睛里有些不可思议,慢慢地,又平静了下去。
我看着他,心里纳闷,问他:“你怎么躲在了这里?”
他额头上的血渍已经干涸结痂了,脸上黑乎乎的,看不清模样。
等夫诸终于想起我有没有吃饭这个问题时,已经是下午时分了。
他见我的房门虚掩着,轻叩了一声便推开走了进来。
姚重华坐在厢房正对着门的位置,见他进来,吓得哆嗦了一下,人直接从凳子上摔坐了下来,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我将盆里清洗的水倒掉:“你怎么直接进来了?要是我正巧换衣服,看你怎么跟姑姑交代。”
夫诸朝姚重华走过去,洗干净脸的姚重华还是个少年郎模样,跟夫诸驻颜的模样看起来相差无几,除了身上那件衣裳实在破烂得有些可怜。
“你不交代交代这是哪里来的?”夫诸立在姚重华的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放好水盆子,我将姚重华扶了起来:“捡的。”
当初在南禺山,我也经常捡些鸟兽走禽回家,都是些受了伤走不动的,我把它们养在穴旁的林子里,时不时去瞧瞧它们,可是没了几天就都走了。
那时候姑姑同我说,那些没有修成精怪的动物是没有思想的,它们不懂得什么叫作恩情,所以你要是想带回来,就要先想着它们总会走的那一天。
姚重华看着夫诸不说话,使劲儿往我身后凑。
夫诸板着脸的时候,确实吓人得很,好几次我也被他那样子给吓得一愣一愣的不敢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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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生,这里不是南禺山,不是往日里你想随意养养就作罢的走兽。”夫诸看我的时候,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