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着来气,什么叫“不是我随意养养就作罢的”?那些我悉心照料的飞禽走兽仅仅是因为我一时的心血**吗?我扭头不看夫诸。
“你那儿有多的衣裳没?拿件过来给他换上吧,这破破烂烂的,像什么样子?”我走到床榻前,故意在夫诸面前翻找着自己的衣物,这些都是前几日我在街上买来的,数数也才三四件,通通都是女儿装。
夫诸自然知道我脾气倔,叹气出了门。
没多久,房门又响起轻叩的声音,我猜想是夫诸,故意让他等了好些时候才开房门。
门外没有人,地上摆放着干净的衣物和饭菜,我从地上拾了起来,放在桌上时对姚重华说:“这是刚刚那位公子给你送来的,别看他人凶巴巴的,其实人很好的。”
姚重华便是前几日在街上被摔打在地的那人,那晚我再送水下去时,他自己强撑着身子往巷尾爬了去,这几日他躲在那几根木头柱子后面,滴水未进。
他这人也还老实,问他什么便答什么,等用过饭,他前几日被打的事跟我说得也差不多了。
他的祖上名唤颛顼,本是荣光无限的家族,可是膝下二十四子,自穷蝉起衰败不堪,到了他父亲瞽瞍这一辈,已经没有什么庇佑可言了。那日坐在茶棚里的一男一女,就是他的父亲瞽瞍与后母,而对他拳脚相加的人,是后母生的胞弟——象,比他不过小了一岁。
说起那天之所以对他拳打脚踢,是因为瞽瞍让象去赌坊使计骗取钱财,他不忍,告诫父亲不能这样骗人,可是话还没说完,父亲便一茶杯砸在了他的头上,砸出条条血迹。后来象将他拖到街上,一拳一脚继续施暴。
啧啧,听到这里我不禁想起姑姑和师伯交代我的话,这世间好的坏的各一半,那一半坏的,真真是坏到心里去了。
我从枕头下摸出一罐膏药来,手里挑着一些药膏往他额头上抹去,一边涂抹着一边同他说:“这药性子刺激得很,你要是疼就叫出声来,我下手没轻没重的,你多担待着。”
话虽是这么说了,可他却一声不吭,只是眉头一直皱起,连哼都没有哼出一声来。
我离他离得近,洗漱一番后他的模样干净了不少,那双眼睛透亮得很,看得我心里发慌,手一抖,抹在了他的鼻子上。
他愣神看我,我尴尬地转过头,假装合上膏药罐子:“手抖了手抖了。”
说话的时候我心里怦怦跳个不停,心里正想着这人的眼睛可真是抓人心扉,手就被人抓住了。
这下更不得了,我被他那双温柔得就要溢出水来的眼睛看得更加不好意思了。
想想我一只南禺山上的神鸟,居然被一个凡人看得春心**漾,实在不该,实在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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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我手心里拿过膏药罐子,仔细盖上:“谢谢你那日的茶水,让我还能活到今日。”
我觉得他这话说得过头了,一杯茶水而已,说得跟救了命似的。
不过仔细想想,对他们凡人来说,水就是救命的好物。
我摆摆手:“没事没事,一杯水,不用说得太贵重。”
那日晚上,夫诸以男女授受不亲之由,另外给姚重华找了间厢房。
我在**辗转着睡不着觉,心里一直念着姚重华的那双眼睛,真的是摄人心魄。
夫诸这几日老往烛九那处跑,想起我的时候方才来问一句:“你想吃些什么?”
我觉得自己太不被他看重了,好歹我们从一座山上来,师父还说让他给我做个伴儿,没成想他现在跟别人交好得倒把我给忘记了。等回了南禺山,我一定要在姑姑面前好好告上他一状。
来回了这样几次,我都赌气说不吃了不吃了,他倒把这话遵成圣旨一般,真也不管我了,自己跟烛九把酒言欢好不快活。
我愤愤地在他们的酒桌边坐下,斜眼看着夫诸:“姑姑让你陪我下山,可不是让你对我不管不顾的。”
他听完后从木盒子里拿起一双筷子放我面前,一副爱吃不吃的样子。
我懒得同他争辩,要说成他这是给我台阶下我也认了,毕竟我馋他的手艺着实馋了好几日。
本来以为这下顺了心,却听见他突然问我:“那个人你打算怎么办?不会是想着一路上都带着吧?”
我其实倒也没这个打算,只想着等姚重华伤好了,我们在这处也歇息得差不多了,互相道个别也就是萍水相逢罢了。可是经他这么一问,我突然想起前几日在房门外听见烛九说要同我们搭伴儿的事。
我指着老老实实吃着饭菜的烛九,反问他:“那他呢?你也没同我商量就同意他跟我们一起啊?”
夫诸大概没料想到我居然听到了他之前同烛九吃饭时的玩笑话,正要开口却被满口塞着饭菜的烛九打断。
“想不到且姑娘也有偷听别人说话的癖好啊?”
我看着烛九,心想这世上怎么还有比夫诸更能噎我话的人呢?
我气得哭腔都要出来了:“我哪有偷听啊!你们自己掩着房门说话还不知道声音放小一些,我不过是过路时听见了而已,怎么就是偷听了?”
夫诸看我面色不对,突然有些慌了,手拍着我的肩背,安抚道:“烛九兄当时只是说了一句玩笑话,你大可不必当真,况且他闲来无事也没个去处,若要同我们一起就一起吧。只是你可要自己想清楚,一个凡人你带在身边,路上我们恐怕是多有不便的。”
我自觉脸已经涨得通红,夫诸这是摆明了帮着烛九说话。
“你说姚重华一个凡人多有不便,那你可探究清楚他是不是来历不明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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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九吃完最后一口菜,木筷子整齐摆放在桌面上,气定神闲地看我:“且姑娘可知道昆仑山?”
我痴痴答他:“知道,创始元灵的神山。”
烛九像是料到我这般反应,一字一句缓缓道:“这下不巧,在下正是来自昆仑山,曾是创始元灵座下的一名神子。”
听他这般说,我却不信:“不可能,我师父是创始元灵的四弟子,我可没有听他说过创始元灵座下有过什么神子。”
这下他倒不紧不慢,面上浮出一丝笑意,问我:“那你可曾听你师父说过,在鸿钧、混鲲、女娲、陆压之外,创始元灵曾将一团灵气注入无极时期的宇宙中心?”
他这番说起,我确实有印象师父曾向我提起过此事。
那团灵气注入了无极时期的宇宙中心的一株巨型垂杨柳,因受此强大灵气法力的影响,此杨柳算得上是这宇宙间的一大变故,甚至比创始元灵的大弟子鸿钧老祖出世还要早上三千年。因为是一团灵气促他生长,所以他变幻而来时,自然没有心,任何法宝、法术、法力都对他无效。
我吃惊地看着面前吃饭像个孩童般的烛九,嘴里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你是……”
他了然我听明白了他这番话:“没错,我就是那株杨柳儿。”
听他如此肯定回答,我惊讶得合不拢嘴:“你说的可是真的?”
夫诸夹起一筷子菜往我碗里送:“嗯。”
我还是有些不相信:“那你遮着你左半边脸干什么?因为受伤?不对,你根本不可能受伤的啊。”
他应该是猜想到我会问这句话,也不答我,自己斟了杯酒:“听说你们南禺山上的梨花窖很是醉人,可惜我还未尝到过。”
夫诸拦袖接过烛九的那杯酒:“等我们此番事了,你大可以同我们一起回去,尝尝那梨花窖的味道。”
他俩自顾自地说着话,我还是没缓过神来,如若眼前的烛九真是神子,那我此番就不必大费什么工夫找神眼了,他要是愿意帮忙,此事就简单一半了。
客栈老板说的有身份的人,这几日众人早在店里猜想得议论纷纷了。客栈有三层,二楼住着平常的客人,三楼时时都有人把守着。
据说这店里的三楼,住着的是人帝尧君的侧妃,此番回娘家探亲回都,身体恰感不适,便在此地歇息了下来。这话是店里小二伺候店里客人时不小心说漏嘴的,听说刚刚传出来时,便被把守的黑衣男子抓住欲要正法。可是娘娘心善,非但没有治小二的罪,还体贴小二的贫寒家境,打赏了他一些银两。
这些流言蜚语除了在这间客栈,差不多在整座镇子都传了开来。听了此番话,我倒是对这位娘娘有些好奇。
都说尧君精强能干,把这四方土地整理得井井有条,看来不止尧帝让人佩服,连身边的这位娘娘都让人赞不绝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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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姚重华是离开客栈时,夫诸说我们在此逗留的时间过长,是该要启程找神眼了。
说到找神眼这事,我实在心有不甘,那日后来发生的事我毫无记忆,猛然间我便被师伯教训说一定要寻回烛阴大人的神石眼睛,实在让我莫名其妙得很。
夫诸看我不愿意,只说:“你若不去把那神眼找回来,那你此次下山的目的怕也实现不了。”
一针见血!戳痛我的内心!
姚重华的房间在二楼的最里间,我叩了叩门,他问也不问来人是谁便开了房门,将我迎了进去。
几日不见,他的伤养得都差不多了,换上一件干净的衣裳,人看着清朗了许多。
说起他的相貌,比起夫诸差不了多少。夫诸是精怪而成的神兽,变幻的法术使得自然好,那样貌也是俊朗得很,而姚重华只是凡人之躯,生得却不比变幻多样的精怪差到哪里去,一双桃花眼直勾勾的,把我勾得神魂颠倒的。
我坐在桌前,想起他家人此前那番对他,心里不忍,便向他交代道:“你的家人如此待你,你还是不要再回去的好。这人世间肯定有容得下你的地方,你何苦再回去任他们欺负?这房间我给你续了一个月的时间,吃食衣物什么的,小二都会按时给你送来,你大可以放心住下。不过我这人吧,不喜欢欠人也不喜欢别人欠我,以后我若有什么要你帮忙的地方,你可不能推托。”
他细细听着我讲的话,听到最后像是反应过来似的,问我:“你要走?”
我被他这傻愣愣的样子逗得发笑:“是啊,我还有事情要去办,可不能一直歇息在这里。”然后嘴欠地问了一句,“你舍不得我啊?”
我本是开玩笑的一句话,却被他一句肯定的“是啊”扰得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本是坐在我对面,现在起身在我旁边坐下,声音极其温柔道:“且生,我对你有爱慕之意,你呢?”
爱慕之意?!
就是那时候爹爹和娘亲你侬我侬,如漆似胶般的感情?
我被他问得瞠目结舌,全身抖得颤颤巍巍的,脸刹那间红得跟南禺山上那猴子的屁股似的。
“我……我……”
他突然拉着我的手,深情地看着我:“你不用现在回答我。你说你要走,那我就等你,我这条命可是你亲手救回来的,以后你要是想拿去就可以拿去。可是我更想的,是我们两个人,以后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我感觉到脸上烧得火辣辣作痛,我活了近七千年,头一次被告白,对方还是个凡间的俊朗小伙子,我心里突然像是被什么撞击得厉害,不知道要开口说什么。
他的手覆上我的脸,细细摩挲着:“这几日夜里我总是做梦,梦见那天晚上你喂我喝水时的样子。这世间谁都有自己拥有的,可是那一刻我知道,在我觉得我自己都快要放弃自己的生命的时候,我有了你,我只有你。”他的话听来甜得跟蜜饯一样,把我说得像翻身滚进了糖罐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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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出手抓住他还摩挲着我脸颊的手,不确定地问他:“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他好像被击中软肋了一样,眼神诚恳又迫切地回答我:“是!我喜欢你,没有一句假话!”
“喜欢”这两个字,我曾经听爹爹对娘亲讲过无数次。那是我两千岁的时候,我常常跟在娘亲身后,坐在山头边等着父亲收耕回家。在我清晰的记忆里,娘亲坐在榻前,一针一线地给爹爹织衣裳。那是从藤树上取下的藤条揉成的藤线,娘亲一边给我讲上古时期以来的世间变化一边拉扯藤线。等夜幕的时候爹爹回来,看见一大一小的身影,揉乱娘亲给我梳好的头发,亲昵地将娘亲搂进怀里。
重华叫了我好几声,才将我从那段记忆里拉了回来。
他说:“我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可是你身边的夫诸,是个很厉害的人吧,有他保护你,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找我。”
他的手覆在我的肩上,将我拉进了他的臂弯里,我倚靠在他的胸膛上,听见跟我的心脏一样的跳动声。
慢慢地,就好像要重合在一起。
我从他怀里退了出来,细细看他。我知道自己脸上潮红得很,可是他的皮肤还是白皙,我歪着头好奇地问他:“你说刚刚那番话的时候都不害羞的吗?”
他被我问得莫名其妙,眼睛一直盯着我,突然笑出声来:“且生,我这人说话不爱拐弯抹角的,何况面前的人是你。”
我实在对这些情话招架不住。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娘亲,她日日听爹爹对她吐露这些蜜糖罐子里浸出来的话到底是如何受得了的?
我拿不准自己听着他这番话心里的波动是为了什么,不过那日给他上药之后,我这满脑子里确实总想着他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睛。
他拉起我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声音软软的,更把我的心搔得痒痒的:“我不知你从哪里来,是什么人,又要往哪里去。可是你一定要记着,”他的另一只放在左胸口上,“我的心里有你,这里是你能住一辈子的地方。”
听他这样说,我心里的波动缓缓平息了下来,像开出了一朵摇曳的花骨朵,**来**去,就要盛开绽放,灿烂无比。
走的时候,烛九不知从哪里牵来三匹马,哼哧地晃着脑袋。
上马前,二楼的木栏边探出个脑袋,他静静地看着我,直到鞭马时,他的嘴角扯动,喃喃了一句:“我等你。”
有了马,路程快了不少。对于腾云这事儿,想必夫诸是指望不上我了,烛九法力高深可身后两个拖油瓶,他有心而没有余力,索性在镇上牵了马来,也方便得多。
日落西山的时候,我们在一片林子里歇息下来。
走了一天,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响,夫诸离我近,肯定听见了。他不看我,却在那里笑,我恼得眉头皱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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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吃什么?”
我四处看了看:“有什么能吃的?”
一片荒废林子,连新叶子都不肯长,更不要说除了我们三个之外还能有另外的生灵了。
烛九将马拴在一旁的树干上,拍拍手一同坐下。
林子里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添了一分凄凉之气。夫诸起身四处寻了去,看能不能找些吃食回来。
林子里多的是没修炼成形的精怪,在南禺山上,很多飞禽走兽一辈子都很难碰上运气修炼成精怪,到死的时候还是笨手笨脚的,一心往那棵千年树精的枝丫上撞去。夫诸便将它们捡回来,洗净剥开,算作一餐。
烛九这人一路上安静得很,不怎么听他多说话,我往旁边挪了挪。
“听说当年创始元灵创造你的时候,消耗了大把的灵力。可是他依然能撑起这个天地,师祖很了不起啊。”我先开了口。
烛九没料到我会同他说话,反倒愣了好一会儿,眼神变化了好几次,语气冷冷淡淡:“是啊,他很了不起。”
同师父下山学艺前,姑姑曾同我说过,师父的师父——创始元灵是这上古时期的第一人,连钟山之神烛阴都在他之后。其身修成正果不知熬过了多少的年月,才能成为第一个踏足在这世间的人。地位是崇高而让人敬畏的,而当年他为了能将这天地一分为二,将体内的一团灵气打出,注入杨柳树上,这才有了我面前的烛九,可是后来这天地怎么被钟山上那位劈开,就不得而知了。
夫诸回来的时候拎回一只兔子,自己架火烧烤,酒足饭饱之后,大家便各自歇息了。
月亮正挂在天头上,缺了好大半个,雾气将之笼罩着,只影射出点点光亮。
我往夫诸的方向挪了一点点,然后听见烛九那边也传来些声响,声音离我近了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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