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日上三竿之时,我们方才解了马绳继续赶路。
路上烛九困乏得很,哈欠连天,一副没睡好的样子。我快马跟夫诸并肩行走,悄悄地同夫诸说:“你说烛九真的是创始元灵座下的神子吗?我是越看越不像了。”
夫诸反应不大:“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安心找你的神石就行了。”
哎,当初我怎么就脑子不开窍让夫诸跟着我下了山,弄得现在日日被他噎得说不出话,闷了一肚子气。
当日在钟山之上,我莫名其妙地躺在神石前,之前的事情我毫不记得。后来夫诸问过我,记忆停在了什么时候,我仔细地想了想,不漏过任何一个细节,只记得在山下时,我还同那只生得娇俏的金华猫律画说着话。
夫诸将我说的话琢磨了一番,前思后想,猜想问题可能出在律画的身上。
我虽然不信,可是夫诸和律画相比,我自然更信夫诸一些的。
烛九慢悠悠地跟在我们身后,一路上没说话,走得相当寂静。
晃晃悠悠地走了几日,一路上进食得少,最后在一间客栈前下马歇息了下来。
用过晚膳之后,我歇息在自己的房内,烛九现在怕是早就入了梦乡,夫诸现在可能在想着法子怎么收拾我留下的烂摊子。
屋子里烛火通明,我跷腿躺在床榻上,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梦见那日在姚重华房内,他同我说的那番话。耳根燥热得很,即使在梦里,我也有了些少女怀春的羞赧。
他的那些话像窗子外边的夜风,一遍又一遍地灌进我的耳朵里,字字清晰,句句带情。我看见他那双眼睛里,一脸张皇无措的自己,嘴里喃喃了几句,连自己都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夜半的时候,我清醒了过来坐起身,烛火快要燃尽,我又点了一支,独自坐在房中央,脸上还是火辣辣的。
这番燥热带得屋子里也闷得很,我起身将窗户打开,窗前的木兰花开得正好,月光洒下来照着花上好看得很。细细盯了好一会儿,我察觉有些不对劲,我上床榻前,窗户明明是打开的,虽然我意识模糊,可我能清楚地感觉到,那夜风激**在我耳边,给我消了好一阵火热。
这下我睡意全无,夫诸是定当不会在夜深时来我房间的,我开了房门,叫小二拿了壶酒到二楼的木栏前。
星星点点攀在寂黑的天头,谁家的孩子啼哭声传来,街头的灯笼在哭声中摇摇晃晃。
一只手伸出来,拈走桌上盘子里的一粒花生米,那人施施然在我面前坐下。
我问他:“歇息好了?这几日看你困乏得很,吃饭时倒是不差你。”
烛九将花生米的那层外衣剥下,薄薄的一层红衣褪在桌上:“夜风这么大,你不在自己屋子歇着出来做什么?”
我心不在焉地笑了笑:“那你出来又是为了什么?”
他看着我,眼睛里流动着什么,像一波动漾的春水。
“南禺山上的那位神者同你是何关系?”
“我姑姑。”
姑姑和父亲生于一穴时,是在创始元灵还未仙逝之前。
烛九看了我许久,同我说:“你同你父亲生得很相像。”
“你见过我父亲?”
他皱眉想了好久:“那时候你父亲同你姑姑还是个奶娃子,生于南禺山时,金光照拂了好些日子。”他伸手比了比,比桌案高不了多少,“大概只有这么高,两人身上光溜溜的。我恰巧路过,见到他俩喜欢得紧,又是这天地间仅此的一对凤凰,我那时还以为……我还以为……”他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下文。
“父亲后来下了山,同娘亲安身在了另一处,他们仙逝之后姑姑带我回了南禺山。”
他眸子里流动着我看不懂的东西,抬头说:“是啊,好些年月了。”
年月这种东西,看似只对凡人有效,他们生老病死,在我们看来不过弹指一瞬间,可是只有活了这么些岁数,你再往回看,其实对我们这些天生有灵力的神体来说,更加残忍。
楼下小二收拾着残羹冷炙,我从楼梯的缝隙看过去,那个忙碌着的身影正蹲下身,擦洗着地上的污秽。
“都说凡人命短事乱,其实我最艳羡他们,他们不过活个百年,好的坏的死后一并带入黄土,谁也探究不得。我宁可活成个凡人模样,世间走一趟,也就一趟。”
烛九嘴里涩然:“你才活了多长时间,一个奶娃子罢了。”
听他这话,我虽有些不满,但说的也是实话。
在他面前,我确实只是一个奶娃子。
“凡人有凡人的好,神灵有神灵的难,我一个奶娃子把这天地跑了半个自然有些体会。不过你活了这么长时间,谁也奈何你不得,可你那只眼睛是怎么回事?”
他的左脸还似当日第一次见面时,拿青铜面具遮掩得严严实实的。面具自额间而起,下至下颌处,整张脸被遮住了一大半。
他抬手在面具上摸了半天,然后苦笑一声:“被一只野猫抓的。”
我可不信他这话。这天地间没有一样法术能奈何得了他,一只野猫怎么可能抓坏了他半张脸?
还在南禺山上时,姑姑便日日教诲我,见谁有难,必要拔刀相助。
这老一派的说法在南禺山上自然是没处使的,可到了人间,处处有了机会。
此前有姚重华,今日有良家姑娘一个。
我生得女儿身,最是见不得女子受辱。眼前一行壮身强体的男子将一明眸妙俏姑娘围身在墙角处,嘴里风流之语不断,手上动作带着轻薄之意。
我冲了过去,将最近的男子摔了出去,立身在泪眼婆娑的姑娘前,同那帮面露凶色的男子大眼瞪小眼。
地上的男子嘴里骂声不断,起身向我而来,巴掌举得高高的,我藏在袖子里的手捏了个小诀,他又飞出去三米多远。
这是一条无人过路的巷子,那帮男子欺负我们两个女儿身,再次围了上来,我法术修得再不济,面对几只凡间苍蝇也吃不了亏。
手上一挥,那帮人接连飞了出去。
先反应过来的人脸上露出害怕之意,嘴里喃喃着“灵人……灵人……”,随后起身哆嗦着跑远了去,剩下的几个人看出不对,也往巷头跑了去。
身后的女子还在抽泣着,我看了她一眼,安抚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准备离去。
突然,身后“扑通”一声,那女子跪了下去,声音怯怯的:“娥皇谢过恩人救命之恩……”说完拂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抬头正眼看我,眼睛红肿得厉害,看来是吓破了胆子。
我这人受不得这番大礼,将她扶了起来:“此处昏暗得很,你一个弱女子来此处自然要吃亏,往那明亮大道走,哪会受到这般欺侮。”
她身子颤抖得厉害,说话倒还利索:“我无心从这边过路,可是方才听见这里面传出奇怪的声音,好奇才来看看,没想到……没想到那几人一眨眼的工夫便把我围困住了……”
我不由得好笑:“那你同我出了这块儿,快自行回家去,免得又出了什么岔子。”
她嘴唇嚅动着,吞吞吐吐半天:“我……我不识得路。”
我本来是闲在客栈里待得无聊,出门转个一圈儿看看新鲜,这下又拎回一个妙龄女子。
我叫店家小二烧了几道小菜,那姑娘害羞得厉害,迟迟不下筷子。
此处是帝君的城所,来往的人多,热闹得很,店里的食客来去了好几拨,我自己夹了好几筷子,听着旁边桌的客人说着新鲜事儿。
夫诸下来时,撇头看了我一眼,那眼里的多管闲事之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我看着他,无奈得很。
“姑娘你家住何处,稍后我让这位公子送你回去。”夫诸在我身边坐下时,我为了表明自己实在是无奈之举,对她说道。
娥皇脸涨得通红:“不必……不必麻烦了,等会儿会有人来寻我的。”她这话说得结结巴巴,可我听出了话外之意,她应该是哪家名贵之女。
桌上的饭菜凉了不少,我叫来小二让他拿去热了热再端上来,然后又点了两个小菜,跟夫诸说:“你日日在房内不闷得慌吗?”
他懒懒道:“我又不是你,见什么拎回来什么。”
娥皇听他这般说,低头不作声。
我翻了个白眼跟她解释:“他这人嘴巴毒得很,你不要介意。”
娥皇微微点了点头。
饭菜再端上来时,客栈门口多了几个腰间别刀的人,脸上肃色地在店里看了一圈,眼神落定在我们这一桌,走了过来。
“女上。”他们欠身叫了娥皇一句,店里的其他人看了过来。
不知道谁胆子大得很,说了一声:“帝君的女儿怎么来了此处?”
娥皇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向我欠了欠身子:“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姑娘请在城里多歇息几日,等明日我再来谢过姑娘。”
我摆摆手,哪里需如此麻烦,何况她是帝君的子嗣,更是劳烦不得。
娥皇性子这时候反倒急了:“姑娘救过我,不可以怠慢的。明日我亲自来请过。”
走之前,她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夫诸的身上,脸上溢出明朗的笑意来:“明日姑娘的朋友也请一并来。”
到了第二日,客栈前立了两顶花轿子,红艳得刺眼。
娥皇从轿子里下来,穿得同昨日不一样。华衣裹身,额间映了扇面花钿,疏密相间,匀称得当,衬得她雍容华贵得很。
她命人请我出厢房。
我打开门的时候,眼睛迷糊得很,揉了揉,那人突然拉住我的手,声音含情脉脉:“且生,原来是你。”
他的声音我在夜里梦见了许多次,这下真真切切地灌进了我的耳朵里,我却感觉有些不真实。
他看我揉眼睛的力度狠了些,把我的手从眼睛扒拉了下来,直直看我:“是我。”
我这下有点不明白:“你怎么在这里?”
他面上高兴得紧,抬手将我耳边的头发别在耳边:“我替女上来请你进宫。”
“你不是……”
他怕我不高兴,同我解释:“那日你走后不久,我同佩玖娘娘来了帝城,她赏识我收我做了义子。可我放心不下你我之间的约定,差人一直等在那里,若你回去,就将你接了过来,可是没想到,我能亲自来接你。”
我本来诧异他怎么突然出现在此处,可是听他这般说,知道他还记挂着同我的约定,我心里像吃了颗蜜饯又甜了一番。
“你说的佩玖娘娘可是那时歇息在店里的帝君侧妃?”我确实记着这档子事的。
他把我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心里:“是的。你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我瞧着你怎么瘦了些?”他伸出一只手摸在我的脸上,面上有了愁容,“可是太过奔波了?”
我感受着他的手在我的脸上摩挲着,这些日子里心里空****的地方一下子被填满了,夜夜梦见的声音现在正关切着我。
“没有的事。”我抽回自己的手,走到木栏前往下看。
娥皇站在客栈门前,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她是人间尊贵的女上,定不能让她等得太久。
我回身同重华说:“走吧。”
他又拉过我的手,问我:“夫诸公子呢?女上交代,要请他一并回宫。”
我又去了夫诸房前,敲了门唤他快些下来。
他坐在房内不理睬我,每每总是他来说教我,这下我反而有了说教他的机会。
“此处是人间,不是南禺山上,由不得你的性子来了。再说人家身份尊贵得很,要不是有心,何苦等你等得这般久。夫诸,这下你可不能失了我南禺山的礼数。”
夫诸是个识得大体之人,换了件青衫同我们一起下楼。
娥皇见了我,欢喜地迎了上来:“昨日我总觉得忘了些什么事情,回了宫才记起还不曾问过姑娘的名字。”
我看着她精心打扮的模样,跟昨日判若两人,额间的花钿好看得很:“你唤我且生就好了。”
她不像昨日那般羸弱的样子:“那我就唤你名字好了,你也不用太过拘礼,你救过我的命,叫我娥皇最好了。”然后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低着头问我,“不知……不知公子叫什么?”
夫诸就立在我身后,面无表情。他这人不喜欢这样的排场,我替他介绍道:“他唤夫诸。”
街上的人群越围越多,纷纷好奇能劳驾女上亲自来迎接的人是谁。
我同娥皇上了一顶轿子。
重华搀扶着我,放下轿帘时,他回身请夫诸上另一顶轿子,夫诸看他的眼神灼热得很。
坐在轿子里,娥皇同我说了好些话,等到了皇宫的时候,我才觉得这姑娘性子其实也是活泼得很,话语间并不娇气,好相处得很。
帝宫说来繁华,其实也简朴。比起这些年月我跑过的神山仙所,金玉堂皇着实说不上,不过较之人间其他地方来说,是要好上一番。
下轿时有婢女一路迎着我们前去宫殿,一路上四处树木常青而立,帝君朴实,爱戴贫苦百姓,帝所无金无玉,花草倒是数不胜数。
娥皇同我并肩而行,夫诸跟在身后,走到一扇房门前,婢女推开檀木门,乖巧地站在门前。
走了进去,桌上已经摆好了吃食,荤素皆有,却不显得铺张浪费,娥皇同门前的婢女交代着:“只双,你先去无澜院再打理一番,等用膳之后,我同恩人去坐坐。”
唤作只双的婢女恭敬地欠身走了出去。
娥皇将我跟夫诸迎到桌前:“不知道这些饭菜合不合你们的胃口。”
活了这么些年头,饭食这种东西对我夫诸来说只为填饱肚子,并不过分在意。
“女上哪里的话,你亲自来迎接我们两人,已经是无上的荣耀了,哪里还在意这些。”夫诸说道。
娥皇脸上一红:“公子……公子不用这般客气,且生救过我的命,这些自然是应当的。”
我同娥皇亲昵了一些,说:“你不用介意,他这人刻板得很,说话文绉绉的,显得不通人情。”
娥皇坐下,手里请着,我便坐了下来,夫诸似乎对我说的话有些不满,冷眼看着我。
我习惯了他这番模样:“这饭菜这般好,你再不坐下就要劳烦门外的人再去热热了。”
他坐在我和娥皇之间,听着我俩说话,动着筷子。
饭后婢女来迎,我们一行三人穿过几扇殿门,眼前豁然开朗。
一处明媚院子立在眼前,假山流水,花香鸟语,实是一番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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娥皇唤来戏班子,同我说笑着:“往日里帝父最爱看这些戏子故事,我本来请了他来,可是近日里外患迭起,他实在没了心思。”
我有些吃惊,原来她一早还请了帝君。
我说:“不知我积了什么样的福,幸得女上的接见,差点儿还有幸见帝君。”
她吃吃一笑:“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救过我的命,这些本就是常理之中的事了。”
戏班子的表演精彩得很,看得我目不转睛,夫诸在一旁斟茶看得性子也起来了,跟着戏里的唱角哼了起来。
这时一名婢女上前,同娥皇说了两句。
娥皇转过头来,说道:“这戏班子确实唱得好,连佩玖娘娘也被吸引了过来。”
不一会儿,迎面便来了一些人,走在最前面的人穿着艳红的衣裳,发间金簪在太阳光下晃眼得很,身后的女子粉衣裹身,三千青丝绾成一束,插着一支金钗,再往后些,是几名婢女,颔首跟在身后。
娥皇站了起来,等那几人越发靠近了,欠身迎礼:“拜见女妃。”
我和夫诸起了身,正要行礼,穿着艳红衣裳的佩玖娘娘双手各一边将我和夫诸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