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不必客气。娥皇虽不是我的亲女,可是我待她如同亲生,姑娘救了娥皇,我自然是感谢的,不必如此拘礼。”
我抬头看她,生得虽不是倾国倾城,可是也明艳动人,一身火红衣裳衬得她更是华贵得很。
夫诸先开了口:“谢过娘娘。”
娥皇上前拉住佩玖的手:“刚刚婢女来说女妃也过来了,怪我没有一早跟您说,女妃今日心情可还欢喜?上午时分姚大哥来时我还向他问起您。”
她说的姚大哥应该就是重华了。
佩玖握住她的手,脸上慈爱:“看见你和女英我自然欢喜,晚些时候我同你们一起去你母亲那里请个安,我好些时候不见她了,心里也惦念得很。”
娥皇听闻此言,将佩玖身后的粉衣女子拉上前来:“妹妹可用过膳了?桌上有你爱的吃食,你多用些。”然后转过头来同我说,“且生,这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女英。”
我欠身行过礼,起身时女英已经径直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桌前。
娥皇拉过我,小声同我说:“我这妹妹性子古怪得很,你别介意。”
我听她这样说,斜眼看了看夫诸,不见怪,一点儿都不见怪,更古怪的我都见过。
等戏班子唱罢,娥皇命人将我跟夫诸送到了宫门前,上轿前,我远远看见重华向我们这边而来。
我等在轿前,他一路跑来汗流浃背,发带有些松散。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翻腾得厉害。
他说:“这些日子你们可还要去什么地方?且生,我听女上说想留你们多歇息些时候,你意下如何?”
娥皇同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本无意放在心上,可是现在听他这样说,我却真的想要再留些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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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他笑:“本来也没想好去什么地方,再多留些时候也是无碍的。”
他听到此处,眼睛明亮了起来:“那你等等我,等我忙过这几日,就去找你。”
回去的路上,夫诸闷声不吭,刚刚我同重华说的那些话他字字听在了耳里,不知道他在思量着什么。
到客栈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照拂着白日里娥皇以女上的身份亲自来迎我们,小二见我们回来,特意迎了上来,恭敬地问:“姑娘公子可用过膳了?店里已经备好了饭食。”
在无澜院的时候用过不少茶点,肚子正饱饱的,我问小二:“我们不用了。楼上我那位朋友可用过膳了?”
我问的是烛九。
小二摇了摇头:“那位公子整日不曾下来过,午膳时候我上去问过,他闭门只说不用管他。”
我将小二遣散了去,夫诸早已回了厢房。
我上楼时猜想着夫诸已经看出了重华对我的情意,一抬头在楼梯处看见烛九坐在木栏前,一个人喝着酒。
他听见声音,回过头来看我:“帝所一日游的感受如何?”
我知道他在噎我,故意不回他,问他:“今日你是怎么了?连备好的饭菜也不吃了?”
他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语气涩涩:“一个人进食没什么乐趣,再说我只念着夫诸的手艺。”
我朝他翻了一个白眼:“夫诸可不是你的下人,还要管你吃不吃饭了?”
他懒得同我争辩,低头不说话。
我将酒壶拿到自己面前,闻了闻,味道并不怎么好:“这倒是让我格外想念南禺山上的梨花窖了,姑姑酿酒的本事怕是这天地间无人能比得过了。”
他声音淡淡的:“我听夫诸说,你是为了寻同类而下山的?不巧将钟山上那人的神石眼睛打落了凡间,特意来寻?”
夫诸这人平常嘴巴缝得密密实实,生怕多说了一个字,这下却将我的事情跟烛九全数交代了。
我没好气地说:“我同他生活了这些年来,还第一次见识到他嚼舌根的时候。”
烛九摇摇头:“你可不要乱猜想了夫诸的心思,他同我说,是想问问有没有法子寻回那神石眼睛。”
我正色看他:“那你有吗?”
他又给自己斟了杯酒,不过这下客气得很,不忘给我倒了一杯:“这酒虽然比不上梨花窖的味道,可是这夜色,少不了酒味,你尝尝。”
他抬头又是一杯,我直直看着他,等着他的答复。
被我盯得久了,他自知躲不过我,语气讪讪:“没有。”
我泄了气,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咽下,起身准备回房。
身后传来烛九的声音,语气慵懒,话里的意思却真切:“夜里风大,你记得关窗。”
回了房,我躺在床榻之上,细细打算着。
我活了这些年月,比不过姑姑,可是比起姚重华,不知多了多少。他是个凡人,只能活不过百年的时间,对我来说,不过弹指一瞬间,可是于他而言,却是一生。嫁娶之事,名利富贵,都在我这弹指之间。他那些情意绵绵的话,让我心里激**了好些时候。就在这片刻的思索间,我做了一个于他于我来说,都可谓是疯狂而又大胆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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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烛九所说,夜里风大得很,我脑子里清醒得很,可是眼睛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已经闭上不愿意再睁开。
我给自己编织了一个梦境,梦里我洗手做饭,同凡人般料理家常,屋外栅栏声响,有人拉开篱笆,推开房门,轻声唤我:“且生,我回来了。”
那人的模样我看得并不真切,可是潜意识就觉得那是同我做了约定的重华。
风本来灌得厉害,我翻了个身,呼吸均匀,这一夜,再无风声。
在客栈里歇息了两日,烛九同夫诸用过几次膳,我想着那日夜里的决定,吃饭时都是无精打采的模样。当日夫诸同我一起下山,虽说是师父让他陪着我,可是这些日子他没怎么亏待过我,我实在不知该怎样同他开口。
那日重华轻装打扮来客栈寻我,我正苦思于我的决定是否妥当,可是见了他,我便有些不管不顾了。
他带我将这帝城绕了一整圈,夜市上有我从未见过的花灯。见别家的姑娘人人手里拿着一盏好看的灯船,我女儿家的性子上来,拉着重华到了河边,学着那些姑娘的模样,放了一盏灯船在水上,更是摆出一副娇俏的模样,在心里默默许了个愿。
重华紧跟在我身后,看我这番模样,脸上笑意不断。他将我拉进怀里,手里摩挲着我的头发,嘴里喃喃着:“且生,你真好看。”
我嘴唇抿成一线,像听了世上最好听的一句话。
他将我从怀里拉开,那双眸子看着我,里面流转着星光。他低下头,鼻息离我越来越近,我感受到他一方柔软贴在我的唇上,将我化成了一潭春水,险些站不住。
他将我搂得紧了些,让我有了支撑,而后他的柔软离开我,头靠在我的肩上,将我搂得更紧了。他的头细细蹭着我的发丝,声音动听:“且生,我这个人很是蠢笨,可是我把你放在心上,满满当当。”
他将我送到客栈门前,双手握着我的手,说:“你再多等几日,佩玖娘娘许给我的宅子这几日就修缮好了,我到时来接你。”
等他走后,我脑子里空空的,上了楼梯,夫诸站在我的房门前,倚身靠着。
他看着我,语气无奈道:“你莫不是打定主意要同那凡人在一起?”
听他问出这句话,我心里反而放松了不少。
我声音肯定地回答他:“是。”
他本是随口这样一问,可是听到我如此坚定的回答,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且生,难道你忘了你还要做些什么事吗?”
我没忘,我一刻都没忘记过。
我推开房门,坐在桌前,语气里满是诚恳:“夫诸,你我同一时候上南禺山,这些年不管你再怎么不同我亲近,你也能知道我的性子的。父亲和娘亲仙逝之后,姑姑待我如亲生,我视你如兄长,你们同师父,便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可是……可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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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现在,有个凡间男子说他爱慕你,所以你就要不顾一切地跟他了是吗?”
我看着他,他说得对。姑姑疼爱夫诸,从不曾比对我的少,因为夫诸性子即使再冷清,可是他永远善于把握人心,体谅别人。别家的仙山之上,清扫杂役服侍婢女数不清有多少个,可在南禺山上,姑姑从不将夫诸看作下人。即使山里所有的寻常小事都由夫诸打点,即使在别人眼里夫诸不过是姑姑的坐骑,可是只有南禺山上的我们三人和精怪们知道,姑姑将我和夫诸都视如亲子。
面对着夫诸,他是我的家人,我从不在他和姑姑面前说过一句谎话,我向他坦白:“是。”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过了许久,他轻叹一口气,问我:“你可想明白了?”
我日日夜夜等着他问出这一句,这下终于能坦白说出口:“夫诸,我想了许久,我们的年岁不知道还有多长,可是重华他不一样,他不像我们自出生起便有灵气就能活过漫漫岁月,他只有短短的一百年。只是一百年的时间,可是就是这一百年的时间,我想陪着他,到死的那一天。”
房间里寂静了许久,直到烛火就要燃尽不得不添上新烛。
他起身,步伐沉稳却缓慢。
我问他:“这几日夜里,是你关上我房间的窗户的?”
他不回头,鼻息沉重:“不是。”
那一夜,我睡得并不安稳,夜里醒了好几次,可是总能梦见初见夫诸时,那条被他鲜血染红的河溪。
醒来时,外头阳光正好,我乏累得很。
我坐靠在床榻上,看见从窗棂缝隙里投进的阳光,心里烦闷。我想再睡些时候,可是脑子里总有声音传出来,直到门外有人敲门,我才觉得自己清醒了不少。
店家小二将膳食端了进来。
我问他:“那两位公子呢?”
小二态度尤为客气:“夫诸公子上午时便出了门,特意嘱咐我这个时候再将饭菜送来。烛九公子现在在外面木栏前用膳。”
我觉得嘴里苦涩得很,跟他说:“你将饭菜端去烛九公子那儿去,我等等就去。”
小二退了出去。
我洗了个冷水脸,又换了身衣裳,等到烛九那儿时,他已经吃好了。
我在他面前坐下,依然提不起精神来。
他斟了茶水给我,便安静地坐在那里,也不同我说话。
“你可知道夫诸去了哪里?”我问他。
街上小贩吆喝得厉害,许多姑娘结伴出来置办衣裳胭脂,他看着她们形形色色地走过,摇了摇头。
饭菜是夫诸做的,我尝了一口便知道。只是烛九面前的饭菜没怎么动过,我有些好奇:“今日这饭菜是夫诸的手艺,怎么不见你吃得欢喜?”
他扭头看我:“一个人吃,再好吃没什么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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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手将他的筷子拾了起来,递给他:“我陪你吃。”
他看着我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顺从地接过。
“你往后有什么打算?我可能会在此待上好些时候。”我问他。
他手上夹菜的动作停了下来:“不去寻那神石的眼睛了?”
我摇了摇头:“要寻的。”夹菜到碗里,“只不过要等些时候。”
他又问我:“不去寻你的同类了?”
我又摇了摇头:“要寻的,还要更往后一些时候。”
他夹了一筷子菜进嘴里,细细咀嚼了好久,说:“我见过那凡人,其实没那么好。”
我抬头看他,眉头皱在一起:“他对我很好。”
他语气淡然:“以后可能会对你不好。”
他跟我唱反调的功夫真的不比夫诸差,可是夫诸会稍稍迁就我,他却一点儿也不让步。
我语气肯定地答他:“以后也会对我好。”
他把筷子放了下来,嘴里哼气:“难说。”
饭后我又问他:“你真没什么打算?”
他还是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打算这东西,太牵制了。”
他眼里有些失落,我说:“以后你一个人吃饭就没乐趣了。”
“那就不吃了。”
“饭还是要吃的,你要是想找人搭个伴儿,可以来找我的。”
他还是看着街上流动的人群,久久之后才说:“好啊。”
直到夜幕,夫诸也没有回来,我站在他门前等了好些时候,等到困意连连才回了房。合上门的时候,我不急着上床榻,走到窗户前,将打开的窗户拉了回来。
吹熄了烛火,我闭眼走回了床榻。
拉了被子,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等再起来的时候,背上汗湿了好大一片,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像是丢失了什么东西。
一直陪着我的,某样东西。
小二再送来吃食的时候,问我:“姑娘房间想续到什么时候?夫诸公子留下了一笔钱,说你要走时直接结清,余下的银子给你就好了。”
我被他问得莫名其妙,说:“你说什么?”
小二满脸谄笑地说:“夫诸公子说等你要走的时候直接将余下的银子结给你。”
“他人呢?”
小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伸手递给我:“夫诸公子早上已经退了厢房,说回来时的地方了,留下一封信给你。说这段时间你只管做你喜欢做的事情好了。”
我接过那封信,遣他散了去。
信里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他说:
一百年的时间,我给你。
他终于还是迁就了我,留下一封信便回了南禺山。我手里拿着那封信,想笑又想哭,最后一脸呆滞,傻愣愣地关上门回了房间。我一直没留心到的是,斜对面厢房的烛九,开了房门看我,可我却毫无察觉。
我在客栈再住了几日,一日正午时分,重华骑马来接我。他穿着青黑色的外衫,头发束起绾成髻。没了初见时候的清朗,却多了几分硬朗。他把我拉上马,带我回了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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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同烛九道别,我还跟他说好了,若是他一个人吃饭无趣了,就来找我做饭搭子。道别太让人伤感了,所以夫诸自己悄悄地走了。可我明明知道这样留下的那个人心里会不好受,我却还是一句话也不留,像夫诸把我留在那间客栈一样,把烛九一个人留在那里。
他又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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