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彭寿到这时才开口说道:“官府既这般不问青红皂白,凭空下此毒手,我们也只好各拿性命与他们拚了。不过他们在村口架起大炮,对村里乱放,我们若就这么成群结队的迎上去,必被大炮轰成肉泥。我们须分做两路,从两边山脚下,分抄出村口;已抄到了大炮跟前,便可放胆杀上去了。”
众人都依曾彭寿的吩咐,立时将所来的人分做两路,一路由曾彭寿统率,一路由成章甫统率。正在那天昏地暗、鬼哭神号的时候,各人都红了眼睛,奋不顾身的向村口抄去。半途中虽也被炮弹打死了几个人;只是越打死了人,越切齿得厉害。
那些来屠村的官兵,并不是曾经训练、曾经战阵的;以为堵住村口,向村里轰击大炮,是千稳万稳的战略。村里的人,除了束手待系,没有反抗的可能;便是要来反抗也得村口来,才能与官兵接触。官兵堵住村口,炮口全是朝着村里的,就是铜筋铁骨的人,也当不起一炮弹,因此毫不在意。和打猎的人熏狐狸洞一般,只顾对村里发炮;谁也没想到村里的人,竟不怕炮弹厉害!从两旁山脚下,包抄到村口,才齐吶喊一声,冲杀出来。勇敢会把式的当先。
官兵措手不及,炮身又笨重非常,慌忙之际,那里能掉转口径来开放?村中农民为自救生命财产,又拿官兵当凶恶的虎狼一般看待,既杀到了跟前,自然勇气百倍。好一场恶斗!直杀得一营官兵,七零八落的奔逃。带来屠村的十几尊大炮,固是一尊也没有搬去;就是各兵士手中的武器,和头上的包巾、身上的号褂,也遗弃得满地皆是。
这一次的官民决斗,可算是村民大获全胜了。官兵光着身子逃跑,曾彭寿不许众人追赶。众人争着拾起遗弃的衣巾器械,都兴高采烈的到曾彭寿跟前报功,并各自夸张如何动手与官兵相打的情形。
曾彭寿只得向大众慰劳了一番,说道:“我们这一村都是安分的良民,实在料不到会闹出今日这样的大祸乱来。今日来的官兵,虽被我们打跑了;但是我们谋反的罪名,也就因此成为铁案了。我们此刻大家都在这罪名底下,我仔细思量,惟有一条生路可走;仍得要大家努力,才可望保全这一村人的性命。
“那一条生路呢?就是一面推举几个正派绅士,星夜赶到省城去,向巡抚部院呈诉全村被冤抑的情由,求替全村人作主;就须多使费些也说不得。一面仍须大家齐心协力的防守;此回的官兵败去,自免不了跟着又有兵来;我们若不趁早安排如何防守,终不免同归于尽。我们这几百人,从此以后,非等到这祸事已了,断不能各自分开回家,要死也大家死在一块的痛快些。”
中有两个乡绅说道:“乱子已闹到这么大了,不是一个人一家人的事。不过事情是由曾家引出来的,这白塔涧一带,也只有曾家最富;我们此时在这村口,议论不出甚么防守的方法来,且大家回到曾家去商议。今日是绝没有官兵再来的了。”
<!--PAGE 6-->
众人同声应好,于是一窝蜂的拥到曾家。
当下几个乡绅计议了一阵,分派某人去县里探听消息,某人去省里呈诉情由,并设备种种防守的器具;只不敢使用官兵遗弃下来的大炮,恐怕打死多少官兵,乱子益发闹大了,不可收拾。分布防守的人,已经调拨停当了。
曾彭寿思量这事闹到结果,无论湖南巡抚如何肯原谅白塔涧农民的心迹,替农民作主;但他觉得自己是这案的祸首罪魁,是万不能侥幸免罪的。若趁这时候只图自己高飞远走,虽不见得走不掉,不过他心想:“为我自己一个人,已害得全村的人受拖累。于今全村的人,都愿尽力救护村庄,并听我的号令,我反趁这官兵不到的时候,撇下他们跑了,问心也太过不去。只是我不趁逃跑,事情弄到结果,全村的人都可望开脱;惟我一家是绝无开脱之望的。我既没有兄弟,又只有一个年才三岁的儿子,若死守在这里,必是父子同归于尽。我曾家的嗣续,从此而斩,这却如何使得呢?我于今既不能逃走,这三岁的儿子和他母亲留在此地也没用处,不如教刘贵护着他母子,趁这时候逃出去。儌天之幸,我能保住性命,事后不难夫妻父子再图团聚;即不幸能留着一点后裔,也可以存曾家的血祀。”
曾彭寿心中如此计议妥当,遂对他妻子刘氏及刘贵、成章甫几个亲人,说明了他自己这般计算。刘贵即拍着胸膛说道:“我原是要请老爷带着太太和少爷逃往别处去的,那时老爷不肯。此时又闹了这一回大乱子,全村的人都来这里听候老爷的号令;老爷若忽然在这时候逃走,情理上也是有些说不过去。太太、少爷一点儿事不能做,本来可以不必在这里担惊受怕。我受了老爷太太的大恩,我应该拚命保护太太少爷出去;只候老爷吩咐向那方逃走。”
曾彭寿还在踌躇,刘氏已流泪说道:“若是老爷同逃,那怕天涯地角,我也得跟着逃去。于今老爷在这九死一生的地方,不忍撇下全村的人逃跑;我难道是铁石心肠,就忍撇下老爷逃跑吗?我宁死绝不离开老爷一步。”
刘氏说到这里,刘贵的妻子也走过来说道:“我在太太跟前,伺候了这么多年;太太逃到甚么地方,我也得跟到甚么地方。”
曾彭寿向刘氏说道:“你撇下我走,不与我撇下全村人走相同。全村人为我受累,我倒只图脱身事外,这是于情理都说不过去的。我教你走,一则因我家的嗣续不能断绝,你母子离开这凶多吉少之地,可以存我家血祀;二则因你母子在此,不但不能帮着做甚么事,反分了我的心思。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不可如此固执。”
刘氏哭道:“不论你如何说,我只知道你在那里,我跟在那里。便有刀架在我头颈上,我也绝不走开。”
<!--PAGE 7-->
曾彭寿道:“你是这么固执,我家的嗣续不因此绝灭了吗?”
刘氏毅然决然说道:“我家若应该因此绝嗣,我就依你的话逃出去,这一尺来长的儿子,也不见得便能养大成人。如果这儿子命不该绝,他于今也有了三岁,早已不吸乳了,随便托一个可靠的人,带出去抚养,也不一定要母亲,才能养活。总之,我儿子可以不在我跟前,我不能不在你跟前。”
成章甫知道刘氏是个三贞九烈的妇人,断不肯撇了丈夫,自顾逃命的。听了刘氏的话,便对曾彭寿说道:“嫂嫂既如此义烈存心,自是勉强不得。只要有可靠的人,能将这孩子付托给他,逃出去抚养;你夫妇的心愿,也就能达到了。”
曾彭寿点了点头道:“我身边可靠的人,本不止刘贵一个,惟是心地纯洁,能始终不变,可以受我这般重托的,仅有刘贵一个我可放心。却不知刘贵愿意受我这种付托么?”
刘贵怔了一怔,才说道:“老爷知道我是个极粗极笨的人,老爷有甚么驱使,不怕是上刀山、下油锅,我都不放在心上;但是少爷还止有三岁,虽说早已能吃饭了,究竟不能和长大了的人一样。这回逃出去,好便不久仍可回来;万一不幸,这担负就完全在我身上。我不是畏难推诿,所虑的就是我非精细人;若将少爷抚养不得法,怎么对得起老爷太太呢?这岂是一件小可的事!有太太同走,我只专心伺候,你老人家固可放心,我自己也实在有把握。教我一口担负抚养少爷的事,就得求老爷、太太和表老爷再行斟酌。”
曾彭寿道:“这何须斟酌?凡事尽人力以听天命。你能养活这孩子的一条性命,不冻死,不饿死,使他长大成人;再将今日以前的种种情形告知他,使他知道他自己的来历,你身上的担负便没有了。你能答应我,我再有话和你说。”
刘贵略低头想了一想,慨然说道:“老爷、太太只有少爷这点亲骨肉,于今处在危难的时候,太太又立志不与老爷离开;我从小受老爷、太太的大恩,此时若不答应,也再找不出可以付托的人。我尽我的心力,暂时救少爷逃出去要紧;至于将来伺候少爷长大成人的话,此时还用不着说。因为这回的乱子,原不是老爷有甚么犯法的行动,完全由于有人从中陷害;老爷世间冤枉的事,终久有明白的时候。只要弄明白了,便不干老爷的事;至多一年半载,此事总有了结之时。我同少爷暂时只须逃出桃源县境,打听得事情了结,即可送少爷回来。”
曾彭寿扬手止住刘贵说道:“巴不得祖宗有灵,神明庇佑,能如你这样心愿。但我绝不敢存此想望,因为广德真人早已向我说过,桃源村的大劫,是数由前定,神力都无可挽回的。不过这些话,现在也毋庸说了;我也不因有这种定数,便不努力自救。你既答应我带这孩子逃出去,这事关系我曾家的宗嗣,不比等间,我就此拜托你了。”
<!--PAGE 8-->
说着朝刘贵拜了下去,吓得刘贵往旁边便跑;成章甫拉住说道:“你受他的重托,他应得拜谢你。”
曾彭寿起来随手拖了把椅子,拉刘贵坐下道:“我和你从小在一块儿长大,名虽主仆,实则和兄弟一样;只是究竟还存了个主仆的名分。自今日起,不但主仆的名义,应得消灭;这孩子托你带出去,并得求你认他做你自己的儿子。”
刘贵失声说道:“阿弥陀佛,折杀我了!”
曾彭寿道:“不是这般说法。一则这孩子此番托你带着逃出去,他父母有不有重逢之日,得听天命;你心中若尚存着认他是小主人的念头,非特养育督责不便,在外人看了也无端要惹多少麻烦。二则他从兹受你抚养,也应将你作父亲尊敬,才是道理。
“这孩子只得三岁,并没给他取乳名;因这里的习惯,小孩初生,都顺口叫毛儿,家里用人叫毛少爷,这孩子也就是这般叫到今日。此刻他要离开他亲生父母了,我得替他取个名字。我已思量妥当了,取名叫做服筹;衣服的服字,筹算的筹字。你须记着,虽是这服筹两字,却含了报复仇雠的意思在内。得神明庇佑,服筹能长大成人了,请你相机将这复仇的意思教给他。毕竟教他复甚么仇呢?这得请我表老爷详细说给你听。于今外面知道的人大约已不少了,只是究不如表老爷在县里打听得确实。”
成章甫紧接着说道:“朱宗琪和曾家有嫌隙,刘贵是早已知道的。平时但是可以使曾家吃亏的事,他无不从中挑拨主使;不过这回他所用的手段,太恶毒了些,受害的不仅曾家。白塔涧一带的人,若知道这回乱子内里的情由,都应得吃朱宗琪的肉才甘心。你成天的在外面跑,你可知道这回的大祸,完全是由朱宗琪一人造成的么?”
刘贵摇头道:“我只听说朱家因被强盗抢劫之后,朱宗琪对人说这白塔涧不能住了;几十年不曾出过窃案的,于今竟有强盗出来了,这地方还能住家吗?随即就把搬到桃源县城里去了。我想朱宗琪既不在白塔涧住家,从前和我家虽有些嫌隙,那不过为些零星小事,并无深仇大恨,何至于就造这么大的孽呢?”
成章甫笑道:“朱家的田产,都在白塔涧一带,暂时搬到县城里去,就可算是不住在这里了吗?他不为要造这么大的孽,也用不着搬全家到县城里去住了呢!我在县里探听得仔细,朱宗琪近来坐守县衙里,专一刁唆朱知县陷害你主人。朱知县本来是没主张的人,只要捞得着钱,甚么事都能做。
“你主人吃亏在曾百万三个字上,平日为人又老实,又不走动官府,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桃源县;所以朱知县敢听朱宗琪的话,想借这藏匿妖人、谋为不轨的大罪名,在你主人身上发一笔大横财,却并没有害你主人性命的意思。没想到捕快到这里来,无端闹出半途劫犯、打死公差的乱子。朱知县是弄假成真,倒吓了一跳,已后悔不该听信朱宗琪的话,恐怕有碍他自己的前程。
<!--PAGE 9-->
“谁知朱宗琪一听了劫犯杀差的消息,反喜得甚么似的,说这正是曾彭寿谋为不轨的铁证,竭力怂恿朱知县请大兵前来捕剿。统兵的是一个姓武的游击,我并探得朱宗琪在武游击、朱知县二人跟前献计,说:‘白塔涧一带的农民,十有八九是曾百万家的佃户,入了哥老会的人也十居八九;平日种田之外,都是专练武艺。练武的教师,尽是曾百万家蓄养在家的武士;其中还听说有不少的江洋大盗,所以教出来的武艺,很可惊人。用兵去围剿,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前次只有十几名捕快,又没有准备,他们竟有拒捕的胆量;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回来,倒不算事。于今劳师动众,去剿这一点点么么小丑,理应可以一鼓**平;但是曾逆武勇绝伦,逆党又都凶悍,若稍失之大意,后患便不堪设想了。那白塔涧一带的形势,我非常熟悉,村里农民出入,只有一条大路。村口就是白塔竖立的所在,只须将村口堵住,用大炮向村里冲放,就可以聚而歼之了。任凭曾逆如何武勇,逆党如何凶悍,一遇这无情的炮火,也就没有他们施展的分儿了。’
“朱宗琪献了这个恶毒计策,武游击、朱知县都称赞不已。在朱宗琪何尝不知道曾家并没有甚么武士,白塔涧的农民也没有专练武艺的。其所以要这么虚张声势的缘故,就因为恐怕大兵一来,村里的人不敢反抗,竟将你主人和一干农民办到了案;除杀捕劫犯以外,寻不出谋为不轨的证据。这种大逆不道的案子,非同小可,万不能由桃源县一手遮天的,马马虎虎办了完事,必得详解上去三推五问。如问得朱宗琪挟嫌陷害,与朱知县狼狈为奸,激成民变的情节来,不是害你主人没害成,反害了他们自己吗?
“朱宗琪料定村里的人不敢反抗,以为只一阵大炮,一个个冲成了肉泥;你主人的百万家私,他和朱知县便可以为所欲为,不愁有活口与他对质了。他那里料得到这样恶毒的计策,仍归无用呢!此后他再怎生设计,须我再去县里打听。我们于今已成了骑虎之势,桃源县若不逼迫我们,不胡里胡涂的要我们性命;我们本来都是驯良百姓,绝不违抗他。好在此刻已推举了几个正绅,去省城里申诉去了;若再和他这番一般的不由分说,开炮就打,我们左右是免不了一死,为甚么不和他们拚一拚呢?
“你此时承受你主人主母的托付,将少爷抱着逃出去,切不可在桃源的周围邻县停留久住。最好是就此离开湖南省的境界,免得万一落到仇家眼里,又担凶险。你虽在外省,家乡的情形,没有完全打听不着的;到可以回来的时候,你自知道带你少爷回来。所虑就是朱宗琪那恶贼,刁钻狠毒,我们到底弄不过他;那么就非待少爷长大,已有报仇的力量,不能轻易回来。你只记着我方才所说的情形,看时机告知你少爷,并勉励他以报仇为志便了。”
<!--PAGE 10-->
成章甫在说这一大段话的时候,刘氏已替刚才取名服筹的三岁小孩,更换了一身破旧衣服。因为曾彭寿夫妇只有服筹这一个儿子,异常钟爱,家中富足,有的是绫罗绸缎;服筹自出娘胎起,无一日不是遍身绫锦。平时在这般富足的人家,身上无论如何穿着得华丽,在保母或自己母亲手里抱着,旁边看见的人,不过随便望两眼,知道是富家的小孩子罢了,没人特别注意;此时却由当差的抱着去逃难,若一般的穿著得花团锦簇,必易惹人盘诘。
刘氏替服筹打扮之后,家人骨肉,死别生离,就在俄顷,自免不有一番悲哀号哭。曾彭寿也挥了几点眼泪,向刘贵说道:“金银珠宝等类值钱的东西,带多了在身上,一则累赘走不动,二则反为惹祸;只能略带些儿盘缠。我家有一件传家之宝,须得带去,以便后日有个纪念。”
要知是件甚么东西?待下回分解。
<!--PAGE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