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把兄弟领命去后,李旷继续着说道:“我料周开发不至特地回泸溪来与我作对,因他亲口与我定的约;在外面称汉子的人,说出话来始终不能不算数。”
张必成道:“这却不然!他与你相约的话,在平时自应算数,他绝不至轻易违背。不过此刻是由你带兵去攻取泸溪,泸溪守备是他父亲,有守城的职责;他不和你作对,就是和他父亲作对,在外面虽可称得汉子,在家里却成了逆子。他是个胡涂人便罢,既是个工于心计的人,岂有这点轻重厚薄都分不出的道理?”
李旷连连摇手,说道:“你这种说法是寻常人的行径,自然应该如此;你不知道周开发的性情脾气,与寻常人大不相同。他父亲二十几岁中武举,在官场中混了半生,到于今五十多岁,还只做到一个小小的守备。在周金榜虽不能说是已经心满意足,然的确像是做得很高兴的样子;不仅周金榜一个人很高兴,就是周家一族的人,也都觉得守备很威武有势力。
“惟有周开发大不以为然,常对着亲戚本家发牢骚,说于今是没有是非皂白的世界,文官尚且做不得,何况武官!刘某是一个人人都知道的庸懦无能的脓包货,居然做到提督,我父亲能拉开两石的硬弓,在湖南武官中弓马第一,只因不会夤缘巴结,做了二十多年,还只是一个守备。这种世界的官,没得活活的把人气死了!他几番哭劝周金榜辞官回家乡休养,免得年近花甲的人,劳心劳力的受宦海风波;无奈周金榜不愿意闲散。他自从去贵州走了一趟回来,劝他父亲辞官的心更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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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离开泸溪去外省游历山水,一半也因周金榜不听他劝,他便呕气不愿意在家。他每次看见周金榜见上司的那种恭顺样子,及受上司申斥不敢抗辩的神情,只气得躲着痛哭;尝对人骂三品以下的官,多半是生成的贱骨头。他既生成是这般不肯服低就下的性质,早已巴不得他父亲丢官不干,这番又何至替他父亲与我作对,倒因此保全他父亲的地位呢?”
张必成道:“看这周开发的行径,果然可算得是一个好硬汉子!不过惠清和尚的手下兄弟,也都不是不曾见过世面的人,为甚么事会与他结怨?我很想知道这里面的缘由。”
李旷笑道:“这倒是一件极有趣味的事,我们正好借着谈话,坐守到天明。但是你我此刻长夜。说起来,觉得极有趣味;而当日惠清和尚手下兄弟吃他的苦,也就吃得够了,惠清和尚的面子更被他丢得十足了。惠清和尚在云、贵、四川三省的声威,你是素来知道的。他老人家每年在三省各住四个月,在四川住在峨嵋,在贵州就住在思南府自建的光化寺内。那光化寺和我们住的弥勒院差不多,也都是自家人出家,跟随惠清和尚多年的,其中没有没能耐的人;只轻易不肯露脸做生意。
“时常在黔中、贵西、镇远三道做生意的,另有三个山寨。那三个山寨中,都有他老人家的大徒弟为首,主持一切。每月孝敬他老人家多少,有一定的额;非有大买卖及大事故,都不来寺里惊动他老人家。掌管镇远道山寨的大徒弟,就是在贵州三道八十余县都有大名的张躐蹋,因排行第二,自家人一律称他张二哥。张二哥跟惠清和尚将近三十年了,他有了五十来岁;南七省水旱两路的有名人物,容有不知道惠清和尚的,倒没有不知道张躐蹋的。
“张躐蹋的徒弟布满了镇远道二十七府县,至少也有上万的人;不过经他亲自传授出来的,只有百多人,此外都是徒弟传徒弟。论理徒弟的徒弟,应是徒孙,应称张躐蹋为师祖或太老师;他却不然,不问是徒子徒孙,见面一概称他为张二哥;称他师祖或太老师,不但不答应,并得挨他的骂。他生性极腌臜,龌龊得和叫化一样,终年是赤脚趿着一双破鞋,没人曾见过他穿有跟的鞋,所以大家背地里呼他躐蹋。
“曾拜在他门下或他徒弟门下的,有饭吃,有衣穿,每月并有二三串、五、六串不等的津贴可领;看各人资格的深浅与武艺的高下,由他亲自定津贴的多少。由徒弟水旱各路打听了可下手的生意,将情形报告张躐蹋,由张躐蹋派定某某几个人同去,一派定了便不能更改。有在他山寨中做了十多年徒弟,尚不曾被派出外做过一次生意的。做生意与不做生意一样的拿津贴,并无分别。只是有许多年少气盛的人,喜动不喜静,在山寨中专练了好几年武艺,没有地方试手,很觉得纳闷的,当面要求张躐蹋,指派他们去做一两趟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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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面去要求的有十多个人,其中有多半出了师的,少半还只练了三、五年,论本领也还过得去。张躐蹋见这十多个徒弟破例要派差,倒也高兴,便吩咐这十多个人道:‘你们且去留神打听,如遇有可以下手的生意,快来报我。凡遇可以派你们去的,一定派你们去就是了。’这十多个人听了,自然兴高采烈的去各方打听。
“这日在玉屏县境内,遇见了一个骑马的少年,大约二十四、五岁,衣服华丽,鞍辔鲜明;后面跟着一个三十多岁壮汉模样的人,挑着一副黑色皮箱担,像是很沉重的。几个人看在眼里,私相计议道:‘这副皮箱担里面有多少财物?我们虽看不出;然只就这少年身上马上的估计,这一件玄狐的皮袍和这一副鞍辔,已在一千两银子以上了。我们初次出手,得寻个利市,不能做大帮买卖;这是一对初出茅庐的嫩伙子,正合我们的式。快回去禀报张二哥,不要放他们走远了,难得追赶。’当下议定了,即回山寨将情形报告张躐蹋。
“张躐蹋踌躇道:‘就只一骑马、一副担吗?只怕同行还有大帮的人,离远了一点儿,你们不曾留神去看么?’徒弟连忙分辩道:‘没有没有!前后四、五里都留神看过了,实在没有第三个同行的人。这一对嫩伙子,随便甚么人一望就知道,我们初次出马做生意,像这样的主顾是再好没有的了。我们若不是因二哥定有规条,无论遇了甚么可做的生意,务必先回来禀报时,我们已下手将这一对嫩伙子做翻回来了。”
“张跃蹋道:‘有人敢违背我这规条,先做后报;我不问做了多大的生意,动手的人一概办死罪。你们既看得出确是嫩伙子,就派你们去做罢!但是只许去八个人,不能再多一个。’张躐蹋随即指定了四个已出师的、四个未曾出师的,并吩咐道:‘出外做生意最重临机应变,料到下手万全无患,方可下手。一些儿不能鲁莽,不可轻敌。’
“四个出师的徒弟答道:‘我等在二哥左右这么多年,种种诀窍,听也听熟了,你老人家放心!这两个东西,外面虽完全是嫩伙子;然我们跟去,也断不敢存心欺他是嫩伙子,便冒昧动手。我们打算假装是走云南的麻贩子,紧跟着他们走两日,走到好下手的地方才下手。如果他们也是假装的嫩伙子,我们跟随得一两日,总可以看得出来。若估量做他不翻,我们绝不轻易下手;留六个兄弟仍紧紧的跟着,打发两个回来禀报,候二哥的示再作计较。’张躐蹋听了点头道:‘这话很对,你们就照这种打算,小心去做罢!’
“八个人立时假装出贩麻的样子,都用两头尖的扁担,各挑了两捆竿麻,身藏利刃,拜别张躐蹋下山寨,遵着那少年走的道路,紧紧的追赶。约莫追了十来里,忽听得背后马蹄声响;八人回头看时,只见张躐蹋跨着一匹快马追来。八人回身迎着问道:‘二哥有甚么话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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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躐蹋翻身跳下马来,说道:‘你们走后,我仔细一想,这回的生意,只怕不大好做。玉屏这条路上,无论何处的客商,谁也知道不是好走的地方。越是有钱的人走这一带经过,越要装出穷苦的样子,从来没有敢在这条路上自显豪富的。这少年若是近处人,就应知道这一带的情形,不肯自寻烦恼;若是远道而来的人,就只主仆两个,如果没有可恃的能为,像这样的招摇卖弄,不待走到这里,随便走到甚么地方,早已应该有人下他的手了。这票生意实在不好做,不如放他过去,免得栽一交给人笑话。你们随我回去罢,不要去跟他了。’
“张躐蹋这么说了,四个未出师的没话说,只四个已出师的不相信,随即辩道:‘二哥不曾亲眼看见那一对嫩伙子,所以疑心必是有大能为的人;其实那是一个公子少爷,只知道闹阔搭架子,那里懂得出门的艰难?这么好做的生意,若二哥高抬贵手放他过去了,岂不太觉可惜?’张躐蹋摇头道:‘俗话说的好:“死人旁边有活人,醉人旁边有醒人。”
他就是一个全不懂得世道艰难的公子少爷,岂有和他沾亲带故的人中间,也没一个能点破他的?他若真是喜闹阔搭架子的公子少爷,就应该前呼后拥,多带仆从。据我推想,这人一定有些古怪,还是不去跟他的妥当。’
“出师徒弟道:‘只怕他是个空城计,知道二哥是极谨慎的人,有意做出这全不害怕的样子,打算哄骗过去的。如真个放他过去,岂不上了他的当?生意没做成虽不算一回事,被他哄骗得居然不敢下他手,岂不更给人笑话?总而言之,不问他到底怎样,我们只小心谨慎的跟上去,见机行事;但求不坏二哥的声名就是了。我们跟了二哥这么多年,难道二哥还不相信我们不是荒唐冒失的人么?’张躐蹋这才略略的点头道:‘也罢!只要你们知道谨慎,就去跟着他瞧瞧,倒也不要紧。好,你们去罢!’
“八个人于是仍回身向那条路上追赶。才走了二三里,又听得背后有很急的马蹄声响;八个人只得又回过来看,来的不是别人,又是张躐蹋。八人很诧异的问道:‘二哥又有甚么话说?’张躐蹋就在马上说道:‘我越想越觉得不妥当。你们跟我的时候虽久,只是今日才第一遭出来做生意,偏巧又遇着这么一个施主,我总觉有些放心不下,所以又追上来。还是跟我回去的好!这票生意,我情愿不做。’
“四个出师徒弟听了张躐蹋的话,心里好不服气;不过口里不敢说和张躐蹋斗气的话,只极力的辩白道:‘二哥怎么这般不相信我们?我们虽是第一遭出来做生意,但是在山寨里混了这么多年;武艺纵没练得惊人的本领,在同辈中也还可以过得去。有八个人去对付两个,不见得便栽了觔斗。并且二哥这么三番二次的吩咐谨慎,我等就是几个小孩子,也应该记着二哥的话。“不可存心轻视人,见可而进,知难而退”的话,不是时常听得二哥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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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躐蹋见他们执意要去,踌躇了好一会,才略略的点头说道:‘你们既明白“见可而进,知难而退”的道理,我就可以放心了。我有一个看人的总诀说给你们听,务须牢牢的记住。你们此番追纵那后生跟下去,如果那后生见你们跟着,只当没看见的一般,行所无事的往前走;该落店的时候落店,该打尖的时候打尖,那担皮箱并不挑进里面去,也不着人看守;那后生必有了不得的能耐,万不可动手,动手一定吃亏。若他见你们跟在后面,不住的回头向你们打量,或有意开皮箱给你们看见,就可以见得他有些胆怯。动手是不妨动手,但能在未曾动手的时候,顺便盘盘他的来历最好;一则免得无意中结下冤仇,二则知道了他的来历,事后应不应防备报复,也好有个计算。总之,这种施主绝非寻常,稍不小心,便惹下无穷的后患。’
“几个出师徒弟听了,心里不由得有些不耐烦,口里不约而同的应道:‘二哥请放心回山寨去,我们此去无论生意如何,断不至毁坏二哥的声望。’张躐蹋叹了一口气,说道:‘初生之犊不畏虎,你们真是些初生之犊!但望那少年果是一个嫩伙子才好!’说着仍现出不放心的神气,骑着马缓缓的去了。
“这里四个出师徒弟便计议道:‘二哥也太瞧不起我们了,专一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那小子莫说是一个一望而知的嫩伙子,随便一两人就可以对付他;即算是个有些能耐的行家,也没长着三头六臂,我们这里有八个人,难道还怕栽了觔斗?二哥平日的胆量很大,不知这回怎的这么小起来?’其中有一个说道:‘二哥虽是太瞧不起我们,不过我们此去,也是要仔细一点儿才好。不要真个栽了助斗,坏我们山寨的声望,还在其次;我们八个人的年纪,总共二、三百岁了,倒败在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孩子手里,此后还有甚么面目见人呢?’
“八个人一面是这般计议,一面各挑苎麻,紧紧的向少年走的那条路上追赶。直追到午饭过后才追上,追上了就跟在马后行走。那少年在马上果然不住的回头向八个人身上打量。八个人心里明白,应了张二哥的话了,多半是一个没有大能为的。只是这少年虽不住的回头打量,脸上却看不出一点儿惊慌害怕的样子;打量过好几次之后,忽点了点头,好像已看出了八人的行径。八人紧跟在马后,听凭那少年打量,始终只作没看见。
“一路跟到黄昏时候,少年在一家火铺前下马,随即招呼挑皮箱的将皮箱放在大门外的过路亭中,钥匙就搁在皮箱上面。火铺里的店小二出来接了马缰,将马牵到后槽喂养去了。少年主仆也不顾门外的皮箱,跟着店小二进店休息去了。八个人看了这种彷佛有恃无恐的情形,不由得想起张躐蹋吩咐的话,又像是有大能为的;毕竟不敢冒昧,只得也进这火铺歇息,等待有可下手的机会再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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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人都将麻担挑进了火铺,各自安放好了。看少年主仆二人都在上房里坐地,简直忘了有行李在门外的一般;八人忍不住都装做闲步的样子,缓缓的走到大门外。看那一对黑色的皮箱,还放在原处不曾动,连挑皮箱的一条檀木扁担,也搁在箱上;若有人来偷,只一肩就挑起走了。
“八人中年纪最大、资格最老的低声向七人说道:‘只怕皮箱里没重要的东西,我们何不趁他们此刻在上房里的时候,提提看有多重?’这话才说出,就有两个未出师而蛮力最大的徒弟,应声走到皮箱跟前,一人挽住一口皮箱的绳索,用力往上一提。想不到挣得两脸通红,都只将皮箱略动了一动,箱底丝毫不曾离地。两人连忙放了绳索看手掌时,红得破了皮,如刀割一般的痛。大家正在惊讶,只见那少年从容走了出来。”
不知道少年有何举动?有何话说?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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