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周福虽是醉眼蒙眬,然黄光灿烂的金镯,一触眼帘,两眼便显得分外光明了;只是还有一点儿疑心,恐怕是假的。凑近前看时,竟是刘贵临死的那夜,从门缝中所看见的那只金镯,一时只喜得跳起来,想从妇人手中夺下。
无奈这妇人早已存心防备了,连忙将手缩回去,并把身体让过一边,说道:“你这没天良的,打算抢夺我的吗?”
周福一下不曾抢着,身体倒险些儿栽倒了;极力按捺住火性,说道:“谁打算抢夺你的?我们夫妻一般的人,我就照这样买一副送给你,也是应该的。你自己弄来的,我倒要抢夺你的吗?那有这种道理!不过我想接过来,仔细瞧瞧,看是不是小鬼那个?”
妇人一面仍掳起衣向腰间揣着,一面说道:“用不着你仔细瞧,你就瞧了也不认识。我知道你只在门缝里张了一次,就能认得吗?”
周福见妇人如此情形,料知软骗是骗不到手的,只气得指着妇人骂道:“你这东西真没有天良!我一向待你仁至义尽,你不应该拿我当贼和强盗一般的看待。”
妇人不待周福发作,就向左右指了两下说道:“我劝你不要见了金子就两眼发红,和我闹起来。你要知道,左右邻居因见刘老板死了之后,你每天待小鬼,不是打便是骂,大家已在背地里骂你没天良,不念刘老板在日待你的好处;若闹到邻居知道你打他骂他,是为要夺他的金镯,只怕有人出来替小鬼打不平呢!”
周福听了这番话,似乎有点儿害怕样子,实时放低了嗓音,说道:“我们自己不说给外人听,外人怎得知道?你不给我看不要紧,我倒要问你是如何弄到手的?还有一个甚么古玉玦,那东西更是一件无价之宝,和这金镯是做一块儿包着的;你得了金镯,必定那东西也被你得了,也拿出来给我看看,我绝不抢你的便了。”
妇人摇头道:“不见有甚么古玉玦,就是光另另的一个镯头。你猜是在甚么地方得的?”
周福道:“我若知道,也不至落到你手里了。”
妇人得意洋洋的说道:“这也是我的福气好,合该发这一笔大横财。我今天下午到晒楼上去收衣服,没留心晒楼上有一条木板松了;一脚踏去,木板就移动了,身体一歪,这脚便陷了下去。幸亏木板离屋瓦不到一尺高下,脚踏在屋瓦上,踏碎了几片瓦,身体没有跌倒。我抽出脚来,看屋瓦碎了几片;冬天里雨水多,我恐怕下雨的时候屋瓦破了的地方漏水,只得将身体伏在晒楼板上,伸手下去,想从瓦厚的地方,移几片瓦过来,将碎瓦换掉。谁知刚把碎瓦移开,无巧不成书就看见一个青布的包儿,盖在碎瓦底下。我那里想得到,布里是包着这样值钱的东西呢?随手取出来,觉得是一个很沉重的圆圈;解开青布看时,直喜得我疑心在这里做梦。当下也想不到是谁藏在那里面的?”
周福道:“这是我的财运,至少也得分一半给我。”
妇人板了一个鬼脸,道:“既是你的财运,为甚么你千方百计也找不到,我却得来全不费工夫呢?”
周福听了,老羞成怒,便破口大骂起来,妇人也丝毫不肯退让。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结果就互相扭打起来。
两人都是喝醉了酒的,初时还支撑得住,气忿之后,加以扭打,酒便涌上来了;登时头重脚轻,两人都立脚不住,一同扭倒在地。喝醉了酒的人,都是一倒地便不能挣扎起来,并即刻不省人事。
此时曾服筹正在门外偷听,见二人倒地,都伸手直脚的睡了,不能动弹,即推门进去。
原来曾服筹这夜,因听得周福与妇人说笑的声音,觉得与平时不同,悄悄的起来,到周福房门外偷听;正听得周福对妇人说金镯和古玉玦的事。再听妇人说话有因,遂不舍得走开。及从门缝里看见妇人取出金镯来,竟是自己所秘藏的东西,不待说见了心里非常难过;听完妇人所述拾得金镯的来历,已忍不住鼻酸心痛。不敢在门外哭泣,只得回到自己房里伏在**啜泣。
曾服筹哭的声音甚小,因夜深寂静,周福房中仍能听着。曾服筹哭时,听得周福拍桌大骂,不由得吃了一惊,以为是骂他自己不该哭了,吓得吞声忍住;细听妇人也拍桌大骂,才知道是二人吵嘴。于是又悄悄到门外偷听,房里便扭打起来了。
二人倒后,他推门进房看时,房中的油灯因被二人倒下去的时候打翻了;凑巧旁边有一大袋棉花,油灯正翻倒在棉花上。灯芯上的火一遇棉花就引着了,已有尺来高的火光,照得房中通红。
曾服筹见棉花烧着了,心里着慌起来,打算取水来烧;苦于房中没有一点儿水,只桌上还有半壶喝不完的酒。十来岁小孩,没有见识,以为酒也可以代水浇火的,提起壶来,取去壶盖,随手向火上浇去。谁知比浇油的还厉害,登时火焰冲上了楼板,把个曾服筹更吓慌了手脚;只得弯腰推周福,想推醒周福,好起来救火。
烂醉的人刚才睡着,岂是推得醒的!连推了几下不动。火更大烧起来,火气逼得一生痛,心里却陡然想起妇人腰间的金镯来。不暇顾妇人的醒睡,就火光撩开妇人的衣一摸;尚好一摸就摸着了,取在手中便转身出房。跑到藏玉玦的所在,掏出玉玦来。
他正待开大门逃出去,火势真急,转眼已劈劈拍拍的烧穿了屋顶。满屋都被浓烟弥漫了,竟找不着大门。幸亏隔壁客栈里人多,知道豆腐店里起了火,有打开进来,帮着救东西的,曾服筹方逃得了性命。只有顷刻之间,已将一家豆腐店烧成了一堆灰烬;周福和那妇人都葬身火窟,连尸体都没有了。
左右邻居的人,虽都觉得曾服筹孤苦可怜,然也无人肯仗义出头,维持曾服筹的生活。曾服筹零丁一身,无依无靠,身边又没一文钱。心里也知道金镯和玉玦是可以卖钱的,但因是两件关系重要的东西,为这两件东西,险些儿送了性命;存心要好好的保守,不肯变卖了钱来吃喝。既没得吃,又没得住,就只得沿门乞食了。
他因听了刘贵临终的话,知道自己原籍是湖南桃源人,大仇人朱宗琪也在桃源;小孩子心理,只觉得要报仇须与仇人接近,便向人打听了从通城去桃源的道路,一面行乞,一面向桃源前进。每日多则走二、三十里,少则走十来里。入夜遇了人家,就在人家房檐下蜷伏一宵;若荒村没有人家,便坐在树林中打盹。
这日走到一处,是一个乡镇,镇上有几十户人家,其中的一家饭店,正有许多行路的人在这饭店里打中伙。曾服筹这时身体又疲乏,肚中又饥饿,一屁股坐在饭店门外的地下,眼望着许多人都一个个手捧热腾腾的白饭,送到口中大嚼;更有微风吹得一阵一阵的饭香味,拂面而来,止不住馋涎欲滴。
好在他已乞食过好几日了,胆子也大了些,面皮也厚了些,口里叫得出求乞的话来;连向里面叫了几句平常叫化所叫的话。只见小伙计走到门口来,瞧了曾服筹两眼,喝道:“你这小叫化是那里来的?怎么讨饭讨到我们饭店里来了!饭店里只有饭卖,那有饭讨给你,快向别人家去讨,不要在这里叫唤罢!”
曾服筹听了这话,真不敢再叫唤了,但是也不肯走到别人家去,垂头丧气的坐着。
忽然有一个人走近身来。曾服筹抬头看时,却是一个小女孩子,左手端着一碗饭,右手拈着一双竹筷,递给曾服筹道:“我们吃剩下来的,给你去吃罢!”
曾服筹喜出望外,连忙伸手接了,送到口边便吃。吃过一半了,才留神看这女孩子,年龄似乎比自己小约有七、八岁的模样;身上衣服虽破旧不合身,然眉目口鼻的位置,很生得亭匀可爱。
他心里正想问她是不是这饭店里的,女孩已开口催促道:“快些吃!我在这里等你的碗筷呢。”
曾服筹遂不问了,又低下头来吃。才吃了两口,就听得劈拍一声巴掌响,接着很严厉的口声斥责道:“你这教不变的小蹄子,只一霎眼,又一个人偷跑到这外面来做甚么?”
曾服筹虽没抬头,然知道被打的就是这女孩子,只吓得饭筷都几乎掉了,慌忙将碗筷放下来。
看出来的这人,年纪约有四十多岁,身材高大,也是穿着一身破旧不堪的衣服;说话北方口音,看不出是那一类的人。一个巴掌打得这女孩双手抱住头往门里便跑,碗筷也不敢收拾了。
这高大汉子望着女孩跑进门之后,才慢慢的回过头来,打量了曾服筹几眼,突然问道:“我看你这孩子不像是穷苦人家出来的,为甚么在这里讨饭吃呢?你姓甚么?家住在那里?”
曾服筹不敢说出真姓名,只得答道:“我原不是穷苦人家出来的,无奈我的父母都去世了,家业又被火烧光了;只落得一身孤苦,无力谋生,不得不行乞。我姓刘,从前家在通城,此刻已是没有家了。”
这汉子见曾服筹说话伶牙俐齿,并非常文雅,面上立时现出欢喜的样子来。问道:“你既是从前家在通城,为甚么乞食到这里来了呢?”
曾服筹道:“我有一家亲戚在桃源县,打算一路乞食去投奔亲戚。”
这汉子笑道:“这事真是巧极了!我正有事要到桃源县去,可以带你同走,用不着在路上乞食了。若在路上走不动的时候,还有车给你坐。你愿意和我们同走么?”
曾服筹还踌躇着不曾回答,这汉子又接着说道:“我因见你是好人家出身的孩子,没有吃过这种饥寒之苦;我一行有好几个人,多带你这一个小孩子,花费不了多少钱。若到了桃源你亲戚家的时候,你亲戚能有钱算还给我,我也不客气;没有便罢了,就算我修了这点儿阴骘。”
曾服筹毕竟年纪太轻,那知道世情险恶?本来自从被火烧后,无吃无住的苦楚也受得够了,忽听得有这种机会,心里说不出的欣喜感激。只有些着虑到了桃源之后,并没有亲戚家可去,那时不免要露出说谎话的马脚来;但是能得眼前的饱食安居,以后的事也就顾不得了。当下即起身对这汉子作揖,道:“你老人家真个肯把我带到桃源县去,免得我一路乞食,我实在感激得很!”
这汉子也不回礼,弯腰拾起碗筷来,一手在曾服筹头顶上抚摸着,说道:“跟我到这里来罢!”
曾服筹的头被汉子抚摸以后,不知怎的心里便有些胡里胡涂了,自己一点儿主张也没有,跟着汉子走到饭店后面的一个小小院落里。汉子回头教曾服筹站着不动,自走进一间房子里面去了。
曾服筹两眼看一切景物都分明,惟有心中慌惑,一加思索,便觉头昏;因汉子命令站着不动,就真个站着一步也不敢移开。一会儿汉子空手出来,对曾服筹招手道:“到这里来。”
曾服筹走进那房子,只见房中靠墙壁安放了三张破木床;**被褥也都破旧腌臜,胡乱堆塞,并不折迭。上首床缘坐着一个中年妇人,生得满脸横肉,却擦脂抹粉;两裤用红棉带缠扎,尖头鞋上还绣了许多红绿花,不似南方妇女的装束。送饭挨打的女孩子,靠妇人陡旁立着,一脸的泪痕;估量她不仅在门外挨了那一巴掌。侧面两张**,共坐了三个男子,身体肥瘦、年龄大小不一;然都是穿着破旧的短衣,科头赤脚,同样显出一种非士非农非工非商的神气,一个个望着曾服筹欢颜喜笑。
汉子牵了曾服筹的手,走近妇人跟前,说道:“这小子模样儿也生得好,可以看得出是很聪明的,教他的东西,必定一教便会。”
妇人笑嘻嘻的伸手接了曾服筹的手握着,轻轻往怀中一带;只拖得曾服筹向前一栽,几乎扑倒在妇人**。妇人随手又提起来,笑道:“怎的这么鼻涕脓样子!站也站不牢。”
一边说,一边张开着一对猪婆眼,在曾服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会,抬头向这汉子说道:“这倒和我们小翠子是天生的一对;好教他们装善才龙女,也好教他们装金童玉女。旁人再想找寻这么一对,恐怕没有了。”
汉子点头笑道:“我不也是这般想吗?我正在着急下月初十襄阳府的寿期,我们装善才童子的身材年纪太大了,扮出来不好看;难得这小子送上门来,真是天赐的!你赶紧教练他罢!”
妇人答应着,起身从桌上倒了一杯茶,送给曾服筹道:“你吃了饭不曾喝茶,大约有点儿口渴了;且喝了这杯茶,我有话对你说。”
曾服筹眼看了这种不伦不类的情形,耳听了这些不伦不类的言语,心里也觉得这里不是好所在。但自头顶被这汉子抚摸后,举动言语都丝毫不能自主,妇人的茶送到口边,不知不觉的张口便喝;只是喝下这茶之后,心里倒明白了,也能自由行动了。
妇人和颜悦色的握着他的手到床沿坐下,问道:“你姓甚么?怎么这一点点年纪,就独自出来讨饭?”
曾服筹将在门外答汉子的话,复说了一遍。
妇人点头道:“我们也是要到桃源县去的,不过此去桃源县很远,须走一两个月方能走到。我们一定把你带到桃源躲,送到你亲戚家。但是你在路上,吃我们的,住我们的,就得听我们的吩咐,不许违拗。我欢喜你,还可以做几件新衣服给你穿。我们是在江湖上卖艺的,到处可以卖钱。你于今跟我们走,我也教你一些技艺,你学会了,如今能帮我们赚钱;将来你到了桃源之后,自己有了这些技艺,也好赚钱吃饭的。”
说时,他随手指着小女孩道:“她是我的女儿,名叫小翠子。今年八岁了,已学会了好几样技艺。无论去甚么地方,用不着盘缠,随意耍几样把戏给人看,就能赚钱吃饭歇店;不至和你一样沿门托钵,羞辱煞人。”
曾服筹听了,很高兴的望着小翠子,问道:“你学会了几样甚么技艺?”
小翠子笑道:“我会将身子缩小,钻进一个紧口的坛子里去;又会把竹梯子竖在爸爸脚心里,缘梯子上去,在梯子上倒竖起来;又会走软索,并在软索上做倒挂金勾;还会舞刀打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