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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侯听了,心里不服,口里却不敢说什么,只怔怔的望着露禅。露禅知道班侯心里不服,便说道:“我说你不是劲儿,你心里不服么?”
班侯这才答道:“不是敢心里不服、不过儿子不明白要怎么才算是劲儿?”
杨露禅长叹道:“亏你跟我练了这么多年的太极,到今日还不懂劲。”
边说边从那人手中接过那枝木枪,随意提在手中,指着班侯说道:“你且刺过来,看你的劲儿怎样?”
他们父子平日对刺对打惯了的,视为很平常的事,班侯听说,即挺枪刺将进去,也是不知怎的,杨露禅只把枪尖轻轻向铁枪上一搁,班侯的铁枪登时如失了知觉,抽不得,刺不得,拨不得,揭不得,用尽了平生的气力,休想有丝毫施展的余地,几下就累出了一身大汗。杨露禅从容问道:“你那枪是不是劲儿?”
班侯直到这时分才心悦诚服了。
吴鉴泉的父亲吴二爷,此时年才十八岁,本是存心要拜杨露禅为师,练习太极的。
无奈杨露禅久已因年老不愿亲自教人,吴二爷只得从杨班侯学习。杨班侯的脾气最坏,动辄打人,手脚打在人身上又极重,从他学武艺的徒弟,没一个经受得住他那种打法,至多从他学到一、二年,无论如何也不情愿再学下去了。吴二爷从十八岁跟他学武艺,为想得杨班侯的真传,忍苦受气的练到二十六岁,整整的练了八年。吴二爷明知有许多诀窍,杨班侯秘不肯传,然没有方法使杨班侯教授,惟有一味的苦练,以为熟能生巧,自有领悟的时候。谁知这种内家工夫,不比寻常的武艺,内中秘诀,非经高人指点,欲由自己一个人的聪明去领悟,是一辈子不容易透澈的。这也是吴二爷的内功合该成就,凑巧这回杨班侯因事出门去了,吴二爷独自在杨家练工夫,杨露禅一时高兴,闲操着两手,立在旁边看吴二爷练习,看了好大一会时间,忽然忍不住说道:“好小子,能吃苦练工夫,不过工夫都做错了,总是白费气力。来来来,我传给你一点儿好的吧!”
吴二爷听了这话,说不出的又高兴又感激,连忙爬在地下对杨露禅叩头,口称:“求太老师的恩典成全。”
杨露禅也是一时高兴,将太极工夫巧妙之处,连说带演的,尽情说给吴二爷听。吴二爷本来聪颖,加以在此中已用过了八年苦功,一经指点,便能心领神会。杨班侯出门耽搁了一个月回来,吴二爷的本领已大胜从前了,练太极工夫的师弟之间,照例每日须练习推手,就在这推手的里面,可以练出无穷的本领来。这人工夫的深浅,不必谈话,只须一经推手,彼此心里就明明白自,丝毫勉强不来。杨班侯出门回来,仍旧和吴二爷推手,才一粘手,杨班侯便觉得诧异,试拿吴二爷一下,哪里还拿得住呢?不但没有拿住,稍不留神,倒险些儿被吴二爷拿住了,原想不到吴二爷得了真传,有这么可惊的进步。当推手的时候,杨班侯不曾将长袍卸下,此时一踏步,自己踏着了自己的衣边,差点儿跌了一交。吴二爷忙伸手将杨班侯的衣袖带住,满口道歉,杨班侯红了脸,半晌才问道:“是我老太爷传给你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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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二爷只得应是。杨班侯知道工夫已到了人家手里去了,无可挽回,只好勉强装作笑脸说道:“这是你的缘法,我们做儿子的,倒赶不上你。”
从此,杨班侯对吴二爷就象有过嫌隙的,无论吴二爷对他如何恭顺,他只是不大睬理。
吴二爷知道杨班侯的心理,无非不肯拿独家擅长的太极,认真传给外姓人,损了他杨家的声望。自己饮水思源,本不应该学了杨家的工夫,出来便与杨家争胜,只得打定主意,不传授一个徒弟,免得招杨家的忌。自己的儿子吴鉴泉,虽则从小就传授了,然随时告诫,将来不许与扬家争强斗胜。一般从杨家学不到真传的,知道吴二爷独得了杨露禅的秘诀,争着来求吴二爷指教。吴二爷心里未尝不想拣好资质的,收几个做徒弟,无奈与杨家同住在北京,杨健侯、杨班侯又不曾限制收徒弟的名额,若自己也收徒弟,显系不与杨家争名,便是与杨家争利,终觉问心对不起杨露禅,因此一概用婉言谢绝。
一日,吴二爷到了离北京三十多里的一处亲戚家里做客,凑巧这家亲戚有一个生性极顽皮的小孩,年龄已有十五、六岁了,时常在外面和同乡村的小孩玩耍。小孩们有什么道理,三言两语不合,每每动手打起来。他这亲戚姓唐,顽皮小孩名叫奎官。唐奎官生性既比一般小孩顽皮,气力也生成比一般小孩的大,不动手则已,动手打起来,总是唐奎官占便宜。平日被唐奎官打了的,多是小户懦弱人家的小孩,只要不曾打伤,做父母见长的,有时尚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只有将自家小孩责骂一顿,吩咐以后不许与唐奎官一同玩耍罢了,也没人认真来找唐家的人理论。惟有这番唐奎官把同村李家小孩的鼻头打坏了,打得鲜血直流不止。李家虽不能算是这乡村里的土豪恶霸,然因一家有二、三十口男丁,都是赶脚车和做粗重生活的,全家没一个读书识字的人,李家在这乡村居住的年代又久,左邻右舍,非亲即故。这日忽见自己家里的小孩,哭啼啼的回来,脸上身上糊了许多鲜血,初见自然惊骇,及盘问这小孩,知道是被唐奎官打成了这个模样。这小孩的父亲、哥子便大怒说道:“这还了得?唐家那小杂种,专一在外面欺负人,也不知打过人家多少次了,如今竟敢欺到我们家里来了,我们决不能饶恕他。”
这小孩原来只打坏了鼻头,鼻血出个不止,并没有受重大的损伤。无如李家是索来不肯示弱让人的,有意教这小孩装出受了重伤的样子,躺在门板上,用两个扛抬起来,由小孩的父亲、母亲哭哭啼啼的,率领一大群男女老少,磨拳擦掌拥到唐家来。登时喊的喊,骂的骂,将唐家闹的乌烟瘴气,俨然和遭了人命官司的一样。唐家除了唐奎官是个顽皮小孩,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轻重利害而外,一家男女多是老实忠厚人,从来不敢做非分的事。奎官平日在外面顽皮撞祸,因不曾有人闹上门过,家里人终是睡在鼓里,哪里知道呢?如今陡然弄得这样的大祸临门,一家人都不知不觉的吓慌了手脚。唐奎官的父亲,和吴二爷是姨表兄弟,此时年纪已有五十来岁了。奎官是他最小最钟爱的儿子,当下看门板上躺着的小孩,鲜血模糊,奄奄一息,问明缘由,见说是和奎官在一块儿玩耍,被奎官打成了这种模样,特地扛到这里来,非要奎官偿命不可。奎官的父亲,还不相信奎官有这般胆量、这般凶恶,敢平白将人打到这样,一叠连声的叫奎官出来对质。哪知道奎官乖觉得厉害,自打了李家的小孩回家,就逆料着这场是非必然上门,独自躲在大门外探看动静。当李家一大群男女蜂拥前来的时候,远远的就被唐奎官看见了,哪敢回家送信,早已一溜烟逃跑的无影无踪了。他父亲大叫了几声“奎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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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答应,忙教奎官的哥子去寻找,也寻找不着,李家的人就更加吵闹的凶狠了。奎官的父亲以为这小孩伤重要死了,自己的儿子又逃的不知去向,心里又慌又急,竟不知这交涉应如何谈判,其余的人也不知怎生处理才好。
亏得吴二爷是个胆大心细的人,看门板上小孩的面容呼吸,都不象是曾受重伤的,鲜血分明从鼻孔里流出来。鼻孔流血是极平常的字,见自家表兄弟吓得没有主张,便对姓李的说道:“你们用不着这么横吵直闹,就是打死了人,照国家的律例,也不过要凶手偿命,只这么吵闹是不能了事的。如今凭你们一方面说,这孩子是和唐奎官在一块儿玩耍,被奎官打成了这个模样,此刻奎官不在家里,不能当面问他,究竟是不是他打伤的还不能定。”
小孩的父亲不待吴二爷说下去,即吼起来截住说道:“不是他打伤的,难道我们来诬赖他?我们东家不下马,西家不泊船,单单扛到这里来,不是唐奎官打伤的是谁打伤的?此刻他自己知道打伤了人,畏罪潜逃了,我们只知道问他的父兄要抵命。”
吴二爷点头道:“不错,他们小孩在一块儿玩耍的时候,我不在跟前,我本不能断定不是唐奎官打的。我只问你:还是亲眼看见唐奎官还是听得这孩子说的呢?”
李家的人说道:“有许多同玩的小孩看见,他受伤的也是这般说,若是我们大人在旁边看见,就由那小子动手打吗,打了就放他逃跑吗?”
吴二爷道:“打伤了什么地方?我也略知道一点儿伤科的药方,且待我看看这伤势有救无救!”
说时,走近门板跟前,只一伸手握小孩的脉腕,便不由得大笑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好好的一个人,就只出了几滴鼻血,此外毫无伤损,怎值得这般大惊小怪,扛尸一般的扛到这里来,把人家小孩吓的逃跑不知去向,这是何苦!”
几句话说得李家的人恼羞成怒,群起指着吴二爷骂道:“你是哪里来的?我们与唐家理论,和你什么相干?你不要在这里神气十足。唐奎官这小子,专一在外面欺负人家小儿女。这一带几里路以内的小孩,谁没被他打过?这回大胆打到我们李家来了,你去外边打听打听,看我李家可是容易受人欺负的?现在我家的人已经被他唐奎官打伤到这般模样,有目共见,难道能由你一个人说毫无伤损就罢了不成!”
吴二爷仍是和颜悦色的说道:“有伤的果然不能由我一个人说无伤,但是本没有受伤的,又何能由你们硬赖有伤呢?”
旋说旋向唐奎官的父亲道:“老弟不要着急,这些东西分明是一种无赖敲竹杠的行为,我担保这小孩除了几滴鼻血之外,毫无伤损,且听凭他们吵闹,不用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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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要紧的是奎官这孩子,被他们这般其势汹汹的一来,吓得逃跑的不知去向,须赶紧派人四处寻找,提防真个弄出乱子来。次之,就得打发人拿老弟的名片,去将本地方明理的绅士多请几位到这里来,凭他们判断,能了结便了结,倘不能了结,哪怕告到官府,就和他姓李的打一场官司,事到临头也说不得了!”
唐奎官父亲素知道吴二爷是个老成谨慎的人,见他这么说,料知他必有把握,当下也就把勇气鼓起些儿来了,加以自己心爱的儿子奎官被吓得逃跑了,经吴二爷一提醒,越发着急,也不与李家的人争论,即依着吴二爷的话,派人分头照办。李家的人因为历来知道唐家的人都老实可欺,才有这种欺诈的举动,以为唐家看了这鲜血模糊、奄奄一息的小孩,又有同去的人一号哭吵闹,必然吓慌了手脚,托人出来求和,赔偿若干医药费了事,决无人能看出是装伤诈索的举动。想不到偏巧遇着吴二爷来了,这种举动,如果认真打起官司来,自是李家理屈,并且装伤诈索的声名,传扬出去也不好听。暗忖唐家既有吴二爷作主,这番十九讨不了便宜,与其等到本地方绅士来了,说出公道话来,弄得面子上难看,不如趁那些绅士还不曾来的时候,想法子先站稳脚步。粗人的思想究竟有限,以为这事是坏在吴二爷手上,若没有吴二爷,唐家的人是好对付的。本来李家的人,多是野蛮性质,心里既痛恨吴二爷,就想动手且把吴二爷打走了再说。
吴二爷此时的年纪,已将近六十了,专从表面上,如何看得出是身怀绝艺的来,故意与吴二爷辩论,骂出许多粗恶不堪的话来,打算激怒吴二爷先动手。吴二爷虽然年老,却是忍耐不住,这边既存心要打吴二爷,当然三言两语不合,便动起手来了。吴二爷手中拿着一根尺来长的旱烟管,哪里把这些人看在眼里!每人手腕上敲一旱烟管,受着的就痛的不敢上前了,只有十多个男子,不过一霎眼工夫,都被敲的抱着手腕跑了。跟来的老弱妇孺,见男子被打跑,也都随着跑出去,仅剩了躺在门板上装伤的这个小孩,不跑心里害怕,要跑却又记着父母吩咐装伤的话。正在为难的时候,吴二爷忽然凑近他身边,举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两下,笑嘻嘻的说道:“你这小子还在这里装什么假,你瞧他们不是都跑回去了吗?”
小孩子果然容易上当,真个一蹶劣爬起来,跳下地就待往外跑。吴二爷一把拉住笑道:“这门板是你家的,并没有多重,你自己肩回去吧!”
这小孩已有十四、五岁了,乡间十四、五岁的小孩,挑动几十斤的担子是极平常的事,一片门板没有肩不起的,听了吴二爷的话,哪里顾得自己是装伤的人,当即将门板顶在头上,急匆匆的去了。吴二爷忍不住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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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的人也多以为这一场骇人的祸事,就此不成问题了,请来了本地几位绅士,听说这种情形,大家笑谈了一阵,各自回家去了。唐奎官也找寻了回来,经他父亲责罚一顿,便是吴二爷也没把这回事放在心里了。谁知才过了一夜,次日绝早,吴二爷还睡着没有起床,唐家的人就到他床前将他推醒,说道:“不得了,门外来了许多李家的人,指名要你出去见个高下。”
吴二爷毫不在意的答道:“要见高下就见高下,我去会他们便了!”
说着正待起来,他表兄弟慌里慌张的跑进来说道:“二哥,这事怎么办?李家那些混帐东西,简直象要来找你拚命的样子。我刚才出去瞧了一下,都是金刚一般的汉子,至少也有百十个。二哥这么大年纪了,怎好去与他们动手呢?”
吴二爷已披衣坐起来说道:“岂有此理!难道这里是没有王法的地方吗?老弟刚才出去,他们对老弟怎么说?”
他表兄弟道:“他们倒没说旁的话,只说知道二哥是北京有名的好手,昨夜已显得好本领,今日特来见个高下。”
吴二爷问道:“他们手上都带了家伙没有?”
他表弟道:“好象多是空手,不见有带了兵器的。”
吴二爷道:“他们昨夜已和我动过手的,如今又来找我,可知是存心要与我为难。我活到六十岁,不曾被人家吃住过,若今日被他们一吓便不敢出头,也没面目再回北京见人了。只可恨我平日不肯收徒弟,这回又不曾带鉴泉同来,少了一个帮手,不免吃亏些。但是事已至此,也没有方法可想了。老弟快去弄些儿点心给我吃了充充饥,免得斗久了疲乏。”
他表弟着急道:“二哥难道真个出去与他们打吗?常言:“好汉难敌三双手‘,尽管二哥的武艺了得,已经是六十岁的老头了,如何能敌得过百多个凶汉?并且昨夜是为我家奎儿的事,打了他们,万一二哥出去,有个一差二错,教我良心上怎么对得起二哥!”
吴二爷连连摆手道:“此时岂是说这类客气话的时候,他们既指名和我见个高下,我不出去,难道你出去能行吗?”
他表弟道:“我出去有什么不行?这地方谁也知道我不会武艺,他们决不至动手打我,只要二哥赶紧从后门去避开一时半刻,我就去向他们说,二哥昨夜已经回北京去了。”
吴二爷听了不由生气道:“快收起你这些不象汉子说的话。我宁可伸着脖子把头给他们断了,也不肯从后门逃跑。休得再多说闲话,耽误时刻,使他们疑心我畏惧,快去弄点心来!”
他表弟知不能劝阻,只得跑出去一面弄点心,一面打发人从后门飞奔去北京,给吴鉴泉送信。吴二爷在里面用点心,大门外已和反了一般的吆喝起来了。吴二爷也不理会,从容用过了点心,结束了身上衣服,依旧提了那根尺来长的旱烟管,缓缓的踱出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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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大门外是一块很大的草坪,只见无数的健汉,坐的坐,立的立,将这草坪团团围困了数重,只有四五个象把式装束的大汉,在草坪中来回的走动,仿佛是等待厮杀的样子,各人手中果然多没有兵器,不过每人的腰间都凸出来,却看不出是缠了什么?吴二爷看了这情形,明知这些凶汉存心要和他久斗,使他疲乏,但他既不屑偷逃,就只得死中求活,打算仗着生平本领,冲出重围。当下走到大门外,便含笑向围住的人说道:“你们就是因昨夜诈索不遂,反被我打跑了,不服这口气,此时特地邀齐了帮手来图报复的么?”
在坪中走动的五个大汉,见吴二爷出来,连忙分做四方立着,中间一个边向吴二爷打量边回答道:“不差,不差!难得你这种好汉到我们这地方来,我们是要领教领教的。”
这大汉答话,周围坐在地下的,都立了起来,一个个准备抵敌的神气。吴二爷并不与坪中五个大汉交手,大踏步向围住的人跟前冲去,五个汉子哪里肯放呢,一齐打过来。只见吴二爷两条胳膀一动,先近身的三个同时都跌倒一丈开外,后两个忙低下身体抢过去,以为不至远跌,谁知才一靠近吴二爷的大腿,就身不由己的腾空又抛去一丈多远近,只跌得头晕眼花,险些儿挣扎不起。吴二爷连正眼也不瞧他们一下,直向重围外走去。那跌倒在地的五人齐声喊道:“这老鬼近身不得,你们快拿灰袋撒去,打瞎他两眼,看他如何走?”
吴二爷万分想不到五人这般一喊,四围的人登时各从腰间取出一个白色布袋来,石灰即弥空而下。吴二爷的两眼,因年老已不如少年时明亮,加以眯了石灰,顿时痛的热泪直流,睁眼不得,既不能睁眼,便不能举步,只得立住不动。众人见吴二爷紧闭双目,呆立不动,那敢怠慢,蜂拥上前,拳足交下。不知吴二爷被众人打得怎样,且俟第五十二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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