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刘震声越哭越显得伤心的样子,霍元甲忍不住生气说道:“震声,你害了神经病吗?我又没死,你无端哭什么?”
刘震声见自己老师生气,才缓缓的停止悲哭。农劲荪问道:“你这哭倒很奇怪,象你老师这样金刚也似的身体,漫说是偶然生了这种不关重要的病,就是大病十天半月,也决无妨碍。你刚才怎么说真个又病了的话,并且是这般痛哭呢?”
刘震声揩了眼泪,半晌回答不出。霍元甲也跟着追问是什么道理,刘震声被追问得只好说道:“我本不应该见老师病了,就糊里糊涂的当着老师这么哭起来。不过我一见老师真个又病了,而发的病又和前次一样,还痛得更厉害些,心里一阵难过,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霍元甲道:“发过的病又发了,也没有什么稀奇,就用得着哭吗?你难道早就知道我这病又发吗,怎的说真个又病了的话呢?”
刘震声道:“我何尝早就知道,不过在老师前次发这病的时候,我便听得人说,老师这病的病根很深,最好是一次治断根,如不治断根,日后免不了再发,再发时就不容易治愈了。我当时心里不相信,以为老师这样铜筋铁骨的身体,偶然病一次,算不了什么,哪里有什么病根?不料今天果然又发了,不由得想起那不容易治愈的话来。”
农劲荪不待刘震声更往下说,即打了个哈哈说道:“你真是一个傻子。你老师这病,是绝对没有性命危险的病,如果这病非一次治断根,便有危险,那日黄石屏在打针之后,必然叮咛嘱咐前去复诊。”
霍元甲接着说道:“农爷的话一点儿不差,震声必是听得秦老头儿说。秦老头儿自称做的是内家工夫,素来瞧外家工夫不起,他所说的是毁谤外家工夫的话,震声居然信以为实了。我不去复诊,也就是为的不相信他这些道理。”
正说话的时候,茶房来报马车已经雇来了。霍元甲毫不踌躇的说道:“我这时痛已减轻了,不去了吧。”
农劲荪道:“马车既经雇来了,何妨去瞧瞧呢!此刻虽减了痛,恐怕过一会再厉害。”
霍元甲连连摇头道:“不去了,决计不去了。”
农劲荪知道霍元甲的性情,既生气说了决计不去的话,便劝也无用,惟有刘震声觉得自己老师原是安排到黄石屏诊所去的,只因自己不应该当着他号哭,更不应该将旁人恶意批评的话,随口说出来,心中异常失悔。但是刘震声生性极老实,心里越失侮就越着急,越着急就越没有办法。亏他想来想去,想出一个办法,用诚挚的态度对霍元甲说道:“老师因我胡说乱道生了气,不到黄医生那里去诊病了,我真该死。我如今打算坐马车去,把黄医生接到这里来,替老师瞧瞧,免得一会儿痛得厉害的时候难受。”
霍元甲道:“不与你说的话相干,秦老头儿当我的面也是这么说,我并不因这话生气。”
说话时忽将牙关咬紧,双眉紧锁,仿佛在竭力忍耐着痛苦的样子,只急得刘震声唉声跺脚,不知要如何才好?
农劲荪看了这情形,也主张去迎接黄石屏来。霍元甲一面用手帕揩着额头上的汗珠,一面说道:“谁去接黄医生来,就替谁瞧病,我这病是不用黄医生瞧的!”
农劲荪道:“你这病虽不用黄医生瞧,然不能忍着痛苦,不请医生来瞧,上海的医生多着呢!”
霍元甲道:“上海的医生虽多,究竟谁的学问好,我们不曾在上海久住的人何能知道?若是前次请来的那种西医,白费许多钱治不好病,请来干什么!”
刚说到这里,彭庶白突然跨进房门笑道:“你们为什么还在这里说西医的坏话?”
农、霍二人见彭庶白进来,连忙招呼请坐。霍元甲道:“不是还在这里说西医的坏话,只因我前次的病,现在又发了,因我不愿意去黄石屏那里打针,农爷和我商量另请医生的话,我不信西医能治我这病,所以说白费许多钱,治不好病的话。”
彭庶白点头道:“我本来也是一个不相信西医的人,不过我近来增加了一番经验,觉得西医自有西医的长处,不能一概抹煞。最近我有一个亲戚病了,先请中医诊治,上海著名的医生,在几日之间请了八个,各人诊察的结果,各不相同,各人所开的药方,也就跟着大有分别了。最初三个医生的药方吃下去,不仅毫不见效,并且增加了病症,因此后来五个医生的药方,便不敢吃了。我那亲戚家里很有点儿积蓄,平常素来少病,一旦病了,对于延医吃药非常慎重,见八个中医诊察的各自不同,只得改延西医诊视,也经过五个西医,诊察的结果,却是完全相同,所用的药,虽不知道是不是一样,然因诊察的结果即相符合,可知病是不会看错的,这才放心吃西医的药,毕竟只诊了三次,就诊好了。还有一个舍亲因难产,请了一个旧式的稳婆,发作了两昼夜,胎儿一只手从产门伸了出来,眼见得胎儿横在腹中,生不下来了。前后请来四个著名的妇科中医,都是开几样生血和气的药,此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稳婆说得好笑,做出经验十足的样子说道:“胎儿从产门伸出手来,是讨盐的,快抓一点儿放在胎儿手中,就立时可以缩进去。’
当时如法炮制,放了一点盐在手里,哪里会缩进去呢?后来有入主张送医院,那舍亲住在白渡桥附近,遂就近将产妇送到一个日本人开设的秋野医院去,那院长秋野医生看了说道:‘喜得产妇的身体还强健,若是身体孱弱些儿的,到此时就毫无办法了。这是因为产门的骨节不能松开,所以胎儿卡在里面不得出来,非剖腹将胎儿取出不可。’
舍亲问剖腹有无生命的危险,秋野蜕:‘剖腹不能说绝对无生命危险,胎儿十有八九是死了的,产妇或者可以保全,若不剖腹,则大小都万无生理。’
舍亲到了这种紧急的关头,只好决心签字,请秋野剖腹,从进医院到剖腹取出胎儿,不到一点钟的工夫。最使人钦佩的,就是连胎儿的性命都保全了,一个好肥头胖脑可爱的小男孩子,此刻母子都还住在秋野医院里。昨天我去那医院里探望,秋野医生当面对我说:‘大约还得住院一星期,产妇便可步行出院了。’
那秋野医生的学问手术,在上海西医当中,纵不能说首屈一指,总可说是最好的了。他已到上海来多年了,中国话说得很自然。”
农劲荪道:“日本人学西洋的科学,什么都学不好,只医药一道,据世界一般人的评判,现在全球除却德国,就得推日本的医药学发明最多。”
霍元甲道:“那秋野医生既是有这般本领,庶白兄又认识他,我何不请庶白兄立刻带我同去瞧瞧!”
彭庶白连声应好。刘震声道:“好在雇来的马车还不曾退掉。”
说着即来搀扶霍元甲。霍元甲摇手道:“用不着搀扶,你陪农爷在家,恐怕有客来访。我和彭先生两人去得啦!”
农劲荪点头道:“好,外国医院不象中国医生家里,外国人病了去医院诊病,少有许多人同去的,便是同去了,也只许在外边客厅或待诊室坐,断不许跟随病人到诊室中去,至于施行手术的房间,更不许受手术以外的人进去。”
彭庶白陪同霍元甲,乘马车到了秋野医院,凑巧在大门口遇着秋野医生,穿着外套,提着手杖,正待出外诊病。彭庶白知道秋野医院虽有好几个医生,寻常来求诊的,多由帮办医生诊视,然帮办医生的学问,都在秋野之下。霍元甲的病,彭庶白想秋野医生亲自诊视,因此在大门口遇见秋野,便迎着打招呼,一面很郑重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好友霍先生,就是最近在张家花园摆设擂台的霍元甲大力士,今日身体有点儿不舒适,我特地介绍到贵医院来,须请秋野先生亲自治疗才好。”
秋野一听说是霍元甲,立时显出极端欢迎的态度,连忙脱了右手的手套,伸手和霍元甲握着笑道:“难得,难得!有缘和霍先生会面,兄弟看了报纸上的广告,及开擂那日的记事,即想去张家花园拜访先生,无奈有业务羁身,直到现在还不能如愿,若不是彭先生今日介绍到敞院来,尚不知何日方得会面?”
霍元甲本来不善于应酬交际,见秋野说得亲热,除连说不敢当外,没有旁的话说,秋野引霍、彭二人直到他自己办公的房内。
此时霍元甲胸脯内又痛得不能耐了,彭庶白看霍元甲的脸色,忽变苍白,忍受不住痛苦的神气,完全在面上表现出来了,只得对秋野说道:“对不起先生,霍先生原是极强壮的体格,不知怎的,忽得了这种胸脯内疼痛不堪的病,请先生诊断诊断,务请设法先把痛止住。”
秋野不敢迟慢,忙教霍元甲躺在沙发上,解衣露出胸脯来,先就皮肤上仔细诊察了一阵,从袋中取出听肺器来,又细听了一会说道:“仅要止痛是极容易的事,我此刻就给药霍先生吃了,至多不过二十分钟,即可保证不痛了。”
说着匆匆走到隔壁房去了,转眼便取了两颗白色小圆片的药来,用玻璃杯从热水瓶中倾了半杯温开水,教霍元甲将药片吞服,然后继续说道:“不过霍先生这病,恐怕不是今日偶然突发的。”
彭庶白道:“诚如先生所说,在一星期前已经发过一次,但不及这次痛的厉害。据秋野先生诊断,他这病是因何而起的呢?”
秋野沉吟道:“我此刻不敢断定。我很怀疑,以霍先生这种体格,又是贵国享大名的大力士,是一个最注重运动的人,无论如何总应该没有肺病,象此刻胸脯内疼痛不堪的症候,却不是肺病普通应有的征象,只是依方才诊断的结果,似乎肺部确已受病,并且霍先生所得肺病的情形,与寻常患肺病的不大相同。我所用爱克斯电光将霍先生全身细细检查一番,这病从何而起,便能断定了,不知霍先生的意思怎样?”
霍元甲听了秋野的话,心里当然愿意检查,只是前次在客栈里有过请西医诊病的经验,恐怕用爱克斯电光检查全身,得费很多的钱,一则身边带的钱不多,二则他从来是一个自奉很俭约的人,为检查身体化费很多的钱,也不情愿,当下招手叫彭庶白到跟前,附耳低言道:“不知用爱克斯电光检查一番,得花多少钱,你可以向他问问么?”
彭庶白点头应是,随向秋野问道:“这种用爱克斯电光检查的手续,大约很繁重,不知一次的手术费得多少?”
秋野笑道:“检查的手续并不甚繁重,如果要把全身受病的部分,或有特殊情形的部分都摄取影片,那么比较费事一点儿。至于这种手术费,本不一定,霍先生不是寻常人,当霍先生初进房的时候,我原打算把我近来仰慕霍先生的一番心思说出来,奈霍先生胸脯内疼痛得难受,使我来不及说。霍先生今日和我才初次见面,彭先生虽曾多会几面,然也没多谈,两位都不知道我的性情及平生的言行,我虽是一个医生,然在当小学生的时候,就欢喜练我日本的柔道,后来从中学到大学毕业,这种练柔道的兴趣不曾减退过,就是到上海来开设这医院,每逢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多是邀集一般同好的朋友,练着柔道消遣。虹口的讲道分馆,便是我们大家设立的。我既生性欢喜练柔道,并知道敝国的柔道,是从贵国传去的,所以对于贵国的拳术,素极仰慕,无如贵国练拳术的人,和敝国练柔道的不同,敝国练柔道的程度高低,有一定的标准,程度高的,声名也跟着高了,只要这人的工夫到了六段七段的地位,便是全国知名的好手了。那怕是初次到敝国去的外国人,如果想拜访柔道名家,也是极容易的事,随便向中等社会的人打昕,少有不知道的。贵国的拳术家却不然,工夫极好的,不见有大声名,反转来在社会上享大名的,工夫又不见得好。体说我们外国人想拜访一个真名家不容易,便是贵国同国的人,我曾听得说,常有带着盘缠到处访友,而数年之间,走过数省的地方,竟访不着一人的。这种现象,经我仔细研究,并不是由于练拳术的太少,实在是为着种种的关系,使真有特殊武艺的人,不敢在社会上享声名。贵国拳术界是这般的情形,我纵有十二分仰慕的心思,也无法与真实的拳术名家相见。难得霍先生有绝高的本领,却没有普通拳术家讳莫如深的习气,我想结交的心思,可说是异常急切。我只希望霍先生不因为我是日本人,拒绝我做朋友,我心里便非常高兴。用爱克斯电光检查身体,算不了什么事,我决不取霍先生一文钱。我为的很关心霍先生的身体,才想用爱克斯光检查,绝对不是营业性质。”
霍元甲服下那两颗药片之后,胸内疼痛即渐渐减轻,到此刻已完全不痛了,听秋野说话极诚恳,当下便说道:“承秋野先生盛意,兄弟实甚感激,不过刚才彭先生问检查身体,须手术费多少的话,系因兄弟身边带来的钱不多,恐怕需费太大,临时拿不出不好,并没有要求免费的心思。虽承先生的好意,先生在此是开设医院,岂有替人治病,不取一文钱的道理?”
秋野笑道:“开设医院的,难道就非有钱不能替人治病吗?不仅我这医院每日有几个纯粹义务治疗的病人,世间一切医院也都有义务治疗的事。霍先生尽管送钱给我,我也不肯收受。”
霍元甲平日行为历来拘谨,总觉得和秋野初交,没有白受他治疗之理,即向彭庶白说道:“我是由庶自兄介绍到这里来的,还是请庶白兄对秋野先生说吧!如肯照诊例收费,就求秋野先生费心检查,若执意不肯收费,我无论如何也不敢领受这么大的情分。”
彭庶白只得把这番话再对秋野说,秋野哈哈大笑道:“霍先生是一个名震全国,将来要干大事业的人,象这般小事,何苦斤斤计较。我老实说吧,我想结交霍先生,已存着要从霍先生研究中国拳术的念头,若照霍先生这样说来,我就非拿费敬送束修不可了。所以我方才声明,希望霍先生不因为我是日本人,拒绝我做朋友的话,便是这种意思。彼此既成了朋友,这类权利、义务的界限,就不应过于计较了。交朋友的交字,即是相互的意义,我今日为霍先生义务治了病,将来方可领受霍先生的义务教授。”
彭庶白见秋野绝不是虚伪的表示,遂向霍元甲说道:“秋野先生为人如何,我们虽因交浅不得而知,但是和平笃实的态度,得乎中,形乎外,是使人一见便能相信的。我也很希望四爷和他做一个好朋友,彼此成了朋友,来日方长,这类权利、义务的界限,本用不着计较。”
霍元甲还没回答,秋野接着含笑问道:“霍先生的痛已止了么?”
霍元甲点头道:“这药真有神效,想不到这一点儿大的两颗小药片,吞下去有这么大的力量,如今已全不觉痛了。”
秋野道:“我先已说过了,要止痛是极容易的事,但是仅仅止痛,不是根本治疗的方法,致痛的原因不消灭,今日好了,明日免不了又发。请两位坐一坐,我去准备准备。”
说着又往隔壁房中去了。
彭庶白凑近霍元甲说道:“他们日本人有些地方实在令人佩服,无论求一种什么学问,都异常认真,决不致因粗心错过了机会。象秋野性喜柔道,想研究中国拳术,又见不着真会拳术的中国人,一旦遇着四爷,自然不肯失之交臂。我曾听得从德国留学回来的朋友说,日本人最佩服德国的陆军和工业,明治维新以后,接连派遣优秀学生到德国学陆军和工业。陆军关于本国的国防当然是秘密,不许外国留学生听讲的,并有许多地图,是不许外国学生看见的。日本留德的陆军学生,为偷这种秘密书籍地图,及偷窥各要塞的内容,被德国人察觉处刑或永远监禁的,不计其数,而继续着偷盗及窥探的,仍是前扑后继,毫不畏怯。还有一个学制造火药的,德国新发明的一样炸药,力量远胜一切炸药。那发明的人,在讲堂教授的时候,也严守秘密,不许外国留学生听讲。那个学制造火药的日本人,学问本来极好,对于这种新发明的火药,经他个人在自己化验室屡次试验的结果,已明了了十分之九,只一问未达,不能和新发明的炸药一样,独自想来想去,委实不能悟到,心想那炸药在讲堂上可以见着,要偷一点儿来化验是办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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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讲堂里有教授及许多同学的德国学生监视着不能下手,并且这种炸药的危险性最大,指甲尖一触,即可爆烈,仅须一颗黄豆般大小,即能将一个人的身体炸碎,有谁能偷着跑呢?亏他想了许久,竟被他想出一个偷盗的方法来,先找了一个化学最好的日本人,将自已近来试验那种新发明炸药的成绩,尽量传给那日本人道:“我如今要偷那炸药的制造法,非安排牺牲我个人的生命用舌尖去尝一下,别无他法,不过那炸药的性质我已确实知道,沾着我舌尖之后,制造的方法虽能得到,我的生命是无法保全的。我能为祖国得到这种厉害炸药的制造法,死了也极有荣誉,所虑的死得太快,来不及传授给本国人,所以此时找你来,将我试验所得的先传授给你,我偷得之后,见面三言两语,你就明白了。’
那日本人自然赞成他这种爱国的壮举,便坐守在他家等候。过了几日没有动静,那日本人正怀疑他或是死了,或是被德国人察觉,将他拘禁了,忽见他面色苍白,惊慌万状的跑进来,只说了一种化学药品的名词,即接着喊道:‘快从后门逃走回国去吧!后面追的紧跟着来了。’
那日本人哪敢怠慢,刚逃出后门,便听得前门枪声连响,已有无数的追兵,把房屋包围着了。喜得德人当时不曾知道,日本人是这般偷盗法,以为将那用舌尖偷尝的人打死了,制造法便没被偷去,等到那教授随后追来,那日本人已逃得无影无踪了。这种求学问及爱国的精神,四爷说是不是令人佩服!”
霍元甲点头道:“这实在是了不得的人物,惊天动地的举动。我听得农爷说过,日本的柔道,是日本一个文学士叫嘉纳治五郎的,从中国学去的,学到手之后,却改变名称,据为已有。”
霍元甲正说到这里,秋野已走进房来笑道:“霍先生说的不错。柔道是嘉纳治五郎从贵国学去的,只是不仅改变了名称,连方法姿势也改变了不少,如今嘉纳在事实上已成了柔道的发明人。”
霍元甲听了,深悔自己说话孟浪,不应在此地随口说出据为已有的话,一时面上很觉得难为情。秋野接着说道:“我已准备妥了,请霍先生就去检查身体吧!彭先生高兴同去,不妨请去瞧瞧。”
彭庶白笑道:“我正想同去见识见识,却恐怕有妨碍,不敢要求。”
彭、霍二人跟着秋野,从隔壁房中走进一间长形的房内,看这房中用黑绒的帷幔,将一间房分作三段,每段里面看不出陈列些什么。秋野将二人带到最后的一段,撩起绒幔,里面已有一个穿白衣的医生等着。彭庶白看这房里,装了两个电器火炉,中问靠墙壁安着一个方形的白木台,离地板尺来高,台上竖着一个一尺五六寸宽、六尺来高的自木框,木框上面和两旁嵌着许多电泡。秋野教霍元甲脱了衣服,先就身上的皮肤,细细观察了一阵,对那穿白衣的医生说日本话,那医生便用钢笔在纸上记载,观察完了,将霍元甲引到白木台上站着,扭开了框上的电灯,然后用对面的爱克斯电光放射。秋野一处一处的检查记载,便一处一处的摄取影片,经过半点钟的时间,方检查毕事,教霍元甲穿好了衣服,又带到另一间房内。彭庶白看这房中有磅称及测验目力的器具和记号,还有一张条桌上,放着一个二尺来高、七八寸口径的白铜圆筒,筒旁边垂着一根黑色的橡皮管,也有二尺来长,小指头粗细,这东西不曾见过,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只见秋野从衣袋中取出一条英尺来,把霍元甲身体高低和手脚腰围的长短,都详细量了一遍,吩咐助手记载了,又磅了份量,然后拈着那铜筒上的橡皮管递给霍元甲道:“请霍先生衔在口中,尽所有的力量吹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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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元甲接过来问道:“慢慢儿吹呢,还是突然吹一下呢?”
秋野道:“慢慢儿吹。”
霍元甲衔着橡皮管,用力吹去,只见圆筒里面,冒出一个口径略小些儿的圆筒来,越吹越往上升,停吹那圆筒就登时落下去了。秋野也吩咐助手记载了,这才带二人回到前面办公室来。
助手将记载的纸交给秋野,秋野看了一会,显出踌躇的神气说道:“霍先生真是异人,身体也与普通人大有区别。”
彭庶白问道:“区别在什么地方?”
秋野道:“霍先生是大力士,又是大拳术家,身体比普通人壮实,是当然的事,不足为异,所可异的就在皮肤以内,竟比普通人多一种似膜非膜、似气体又非气体的物质。我自学医以来,是这般检查人的身体,至少也在千人以上,却从来没有遇过象霍先生这样皮肤的人。练武艺的身体,我也曾检查过,如敝国练相扑的人,身体比寻常人竟有大四倍的,皮肤粗的仿佛牛皮,然皮肤的组织及皮肤里面,仍是和寻常人一样,绝没有多一种物质的。霍先生皮肤里面的这种异状,我已摄取了两张影片,迟几天我可以把影片和寻常人所摄取的,给两位比较着研究。”
彭庶白问道:“也许霍先生皮肤里面这种情形,是天然生成的,不是因练武艺而起的变化。”
秋野沉吟道:“这于生理学上似乎说不过去,若是天然生成的这种模样,总应有与霍先生相同的人。我此刻还不敢断定,皮肤里面起了这种变化,于生理上有不有不好的影响。依照普通生理推测,最低的限度,也应妨碍全体毛孔的呼吸。人身呼吸的机能,不仅是口、鼻,全身毛孔都具有呼吸作用。有一件事最容易证明,全身毛孔都具呼吸作用的,就在洗澡的时候,如将全身浸在水内,这时必感觉呼吸甚促,这便是因为全身毛孔都闭塞了,不能帮助呼吸,全赖肺部从口、鼻呼吸,所以感觉促而吃力。霍先生现在的全身毛孔,虽还没有全部停止呼吸作用,但因皮肤里面起了这种特殊变化的关系,于毛孔呼吸上已发生了极大阻碍,因这种原故,肺部呼吸机能大受影响。我开始替霍先生诊察的时候,听肺器所得的结果很可惊异,觉得象霍先生这般壮实的身体,不应肺部呼吸的情形如此,因此才想用爱克斯电光检查,并不是为胸脯里面疼痛,需要检查的。如果皮肤里面这特殊的情形,是天然生成的,不是因练武艺后起的变化,我说句霍先生不要生气的话,那么从小就不易养育成人。”
霍元甲问道:“不好的影响是妨碍全身毛孔的呼吸,好的影响也有没有呢?”
秋野想了一想答道:“好的影响当然也有,第一,风寒不容易侵入,次之,可以帮助皮肤抵抗外来的触击。霍先生当日练成这种情形的目的,想必就是为这一种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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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元甲摇头道:“练武艺得练成全体皮肤都能抵抗触击,不但我所学的如此,各家各派的武艺,大概也都差不多,不过不经这爱克斯电光检查,不知道皮肤里面,已起了这种特殊变化罢了!我身上还有和普通人不同的变状么?”
秋野道:“先生的胸脯比寻常人宽,而肺量倒比寻常人窄,这简直是一种生理上的病态,于身体是绝对不会有好影响的。其所以肺量如此特殊窄小的原故,当然也是因练武艺的关系。”
彭庶白问道:“是不是完全因为皮肤里面起了变化,妨碍毛孔的呼吸,以致肺部呼吸也受障碍?”
秋野道:“本应有密切连带关系的,但于生理却适得其反,毛孔呼吸既生了阻碍,肺部呼吸应该比寻常扩大,这理由还得研究。”
彭庶白道:“我有一件和霍先生这种情形相类似的事实,说给秋野先生听了,也可资参考。在十几年前,北京有一个专练形意拳的名家,姓郭名云深,一辈子没干旁的事业,终年整日的练形意拳,每年必带着盘缠,游行北五省访友,各省有名的拳术家,和他交手被他打败了的,也不知有多少人。他是最有名会使崩拳的人,无论与何人动手,都是一崩拳就把人打倒了。人家明知道他是用崩拳打人,然一动手便防备不了。有一次来了一个拜访他的人,那人也是在当时享盛名的,练擒拿手练得最好,和人动起手来,只要手能着在敌人身上,能立时将敌人打伤,甚至三天便死。那人仗着自己本领,特去拜访郭云深,要求较量较量。郭云深并不知道那人会擒拿手,照例对那人说道:“我从来和人动手,都是用一崩拳,没有用过第二手。今天与你较量,也是一样,常言明人不做暗事,你当心我的崩拳吧!’
那人说知道,于是两人交起手来。郭云深果然又是一崩拳,把那人打跌了,不过觉得自己胸脯上,也着了那人一下。那人立起身说道:‘佩服佩服,真是名不虚传。但是我也明人不做暗事,我是练会了擒拿手的,你虽把我打跌了,然你着了我一下,三天必死。’
郭云深因当时毫不觉着痛苦,那人尽管这么说,并不在意,当即点头答道:‘好,我们三天后再见吧!如果被你打死了,算是你的本领比我高强。’
那人过了三天,真个跑到郭云深家去,只见郭云深仍和初次见面时一样,不但不曾死,连受伤的模样也没有,不由得诧异道:‘这就奇了,你怎么不死呢?’
郭云深笑道:‘这更奇了,你没有打死我的本领,我怎么会死呢?’
那人道:‘你敢和我再打一回么?’
郭云深道:‘你敢再打,我为何不敢!要打我还是一崩拳,不用第二下。’
两人遂又打起来,又是与前次一样,郭云深胸脯上着了一下,那人被郭云深一崩拳打跌了,那人跳起身对郭云深拱手道:‘这番一点儿不含糊,三天后你非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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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云深不觉得这番所受的比前番厉害,仍不在意的答道:‘三天后请再来露脸吧!’
那人第四天走去,见了郭云深问道:‘你究竟练了什么工夫,是不是有法术?’
郭云深道:‘我平生练的是形意拳,没有练过旁的武艺,更不知道什么法术!’
那人道:‘这真使我莫明其妙,我自擒拿手练成之后,不知打翻了多少好汉,练过金钟罩、铁布衫的,我教他伤便伤,教他死便死,你不会法术,如何受的了我两次的打?我没见你练过形意拳,请你练一趟拳我瞧瞧使得么?’
郭云深道:‘使得。’
说时就安排练给那人瞧,那人道:‘就这么瞧不出来,须请你把衣服脱了,赤膊打一趟。’
郭云深只得赤着膊打,才打到一半,那人便摇手止住道:‘用不着再往下打,我已瞧出打你不死的原因来了。你动手打拳的时候,你的皮肤里面登时布满了一层厚膜,将用身所有的穴道都遮蔽了,所以我的擒拿手也打不进去。’”
秋野听到这里问道:“那人不曾用爱克斯电光照映,如何能看得出郭云深皮肤内有厚膜,将穴道遮蔽的情形来呢?”
彭庶白道:“那时当然没有爱克斯电光,不过那人所研究的武艺,是专注意人身穴道的,全身穴道有厚膜遮蔽了,他能看出,在事实情理两方面,都是可能的。我想霍先生皮肤内的情形,大约与郭云深差不多。郭云深的寿很高,可知这种皮肤内的厚膜,于身体的健康没有妨碍。”
秋野点头道:“我还是初次遇见这种变态,不能断定于健康有无妨碍,只是胸脯内疼痛的毛病,今日虽用止痛剂止住了,然仍须每日服药,至少得一星期不劳动。”
霍元甲笑道:“我此刻所处的地位,如何能一星期不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