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后方,梧桐树顶上。”唐麟在她耳边低声耳语。说这句话的时候,两人都是面朝着内堡大门,唐麟所指的,就是大门左前方的一株百年梧桐树。
唐一一很轻微地点了点头。她也早就察觉到那棵大树的高枝上藏着一个人,从呼吸声来判断内功相当高明。但既然已经被她发现,想要偷袭她就没那么容易了,更何况身边还有唐麟在。
她和唐麟相识这许多年,早就有了足够的默契。唐一一假装喝酒多了,脚底被绊了一下,步态有点踉跄。正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她身上时,唐麟已经出手,唐门兵器库中排行第一的“无垢无天”在半空中裂开,划出十三道方向各异的美妙弧线,飞入密密的树叶中。树顶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显然敌人已经中招,不过此人看来确实武功高强,尽管被无垢无天击中,居然还没有掉落下来。
其他弟子虽然反应略慢一点,但也都明白发生了什么,立即训练有素地围了上去。还有两人没有靠近梧桐树,而是挡在了唐一一身前,以防止仍然有可能出现的袭击。唐一一微微皱眉。她并不喜欢这种用旁人来当肉盾的行为,但也知道自己作为唐门家主别无选择。但无论怎样,又一个刺杀者被击败了,她也可以稍微松一口气。
“尽量抓活的。”唐一一命令说。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转过身,背向山门,整个人处于一种松弛的状态,而唐麟和其他弟子的视线也全部集中在梧桐树的树顶。就在这时候,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变化发生了。
——两名看门弟子中的一个,那个刚刚还向唐一一鞠躬施礼的唐门青年子弟,在这一瞬间突然拔剑,迅猛地刺向唐一一的后颈要害。
这一剑有如电光风雷,速度、尺寸、方位、时机近乎无懈可击,整个唐门都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刺出这样完美的一剑。仅仅是听到出剑的风声,唐一一就明白,自己绝对无法躲过这一击。那一刹那,她的心仿佛沉入了北方冬季的冰河深处,那不仅仅是因为死亡本身所带来的恐惧,还因为在这生与死交界的一瞬间,她的头脑格外清明,立刻猜到了能刺出这一剑的人是谁。不只是这顶尖的剑术,还有精心安排的连唐一一都猝不及防的障眼法,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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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没有想到,最后拿走我性命的竟然是你,唐一一凄楚地想道,但却也隐隐有一种解脱的轻松。
死在你的手里,也算是这个句号画得足够圆了,唐一一想。
没有人能够作出反应,即便是在场武功最高的唐麟也无力救援。唐一一已经闭目待死,根本不打算去徒劳地闪躲,但第二个令她无法猜到的变化出现了。
这一剑刺偏了。
就在剑锋即将划开唐一一脆弱的脖颈的时候,这名刺客不可思议地抖了一下手腕,硬生生地改变了剑尖最终的方位。这一剑并没能划断唐一一脖子上的血管,而是莫名其妙地向上偏了一点点,在唐一一右脸的面颊上割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伤口依然很深,顷刻间血如泉涌,但毕竟面颊不是要害部位,不会像脖颈一样一切开就取人性命。
唐一一还活着。
她站在原地,没有反击,没有躲闪,甚至没有回头。她好像真的被冰河冻结了一样,看着唐麟发出今天的第二枚无垢无天,听见那十三片剧毒碎片全部打在刺客的身上。高手过招,胜负只在一瞬,刺客原本已经全力出剑,却在刺杀的最后时刻把力气用在了强行改变剑锋的方向,令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没有办法躲开唐麟的暗器。
年轻弟子们抢上前来,制住了刺客,一张张面孔都因为惊惧和后怕而变得惨白。一名弟子手忙脚乱地掏出金疮药,想要替唐一一敷在脸上,唐一一摆了摆手,仿佛丝毫也不在意正顺着脸颊流到肩膀上的鲜血,而是缓缓转过身来,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刺客。无垢无天的剧毒已经让刺客瘫软在地上无法动弹,撕掉人皮面具后的脸色也变得紫黑一片,但不管这张脸被染成什么样的颜色,唐一一都能一眼认出。在那一个又一个寂寞的深夜里,这张脸和蓝天潢的面容在她的梦境中交替出现,永远不会被忘记。
“刚才我本来想,能够死在你的手里,这一生似乎也没有太大的遗憾了。”唐一一弯曲左膝,半跪在地上,让自己的眼睛和对方对视,“但我没想到,你终究还是舍不得杀我。我甚至都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伤心。”
面色紫黑的齐修咳嗽了几声,艰难地挤出一个他招牌式的微笑:“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这大概就是命运吧。”
无垢无天凝聚了唐门暗器的全部精华,自然也包括了上面所涂抹的剧毒,即便是神医唐铁石也无力回天。但神医毕竟是神医,还是想办法替齐修延续了一天多的寿命。至于躲在树上的那名齐修的同伙,扔下了一件上面钉满暗器的厚实的护身衣之后,已经利用高明的轻功逃脱,并没有被抓到。他故意装出来的那一声仿佛被暗器击伤的闷哼,成功地让人们放松了警惕,只是齐修最终没能把握住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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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行,多了这一天的时间,还能从容地和你道个别。”齐修坐在唐门后山的溪水旁,虽然连抬一下手指头都费劲,却依旧带着笑。他不希望自己死在病**,于是唐一一把他带到了这里。他看着溪水里印出的唐一一的面庞,叹了口气:“可惜你脸上的这道伤口,以后注定要留疤了,就没有那么漂亮啦。”
“我都是做玩具给小孩子玩儿的老奶奶了,还在乎什么漂亮不漂亮?”唐一一摇摇头。她看着齐修同样比过去苍老许多的面容,好像有很多话想要说,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倒是齐修先开了口。
“我来杀你,还把你变成了脸上有疤的老奶奶,你看起来却没有生气?”齐修说,“难道真的因为我长得太帅,你就能原谅我的一切?”
“滚你妈的蛋。”唐一一在齐修的脸上轻轻拍了一下,做出打耳光的姿态,“我不生气,是因为虽然我没有猜到你会来杀我,但事后仔细想想,你的确有杀我的理由。许多年前你就说过,你不希望像你师傅那样,表面上看起来正气凛然‘从来没有杀错过一个人’,实际上却也放过了很多原本该杀的人。如果我已经成为了该杀的人,那你只是遵循你的原则而已。”
说完这句话,她的眼神忽然变得黯淡:“可我虽然不生气,心里还是很难过。我多希望我们能坐在一起喝酒,哪怕是在脏兮兮的土地庙里浑身沾满灰尘——还有那些该死的小虫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刺我一剑,我的手下拿走你的命。我不生气。我只是难过。很难过。”
齐修也收起了笑容,目光里有些感伤,有些怅惘:“其实在几年前,我就曾经想过要不要杀你,因为在唐门扩张的过程中,有不少原本不该死的人死掉了。但是或许是因为我们的……我们的……交情,我居然也开始一个又一个地找理由来推迟这个计划,或者用种种牵强的说词来为你开脱。我不满意师父的所作所为,为此叛出师门,但没想到,到了最后,我也和师父走上了一样的路。”
“但是最后你还是动手了,总是比你师父强得多。”唐一一说。
“因为你杀死了南玉儿。她的死,终于让我下定了决心。”齐修说。
唐一一有些困惑:“南玉儿?那是谁?我不太记得我曾经下令杀过这样一个人。会不会是你弄错了?”
齐修轻叹一声:“你瞧,这也是我最终决定杀你的原因——在你的心里,越来越多的人已经不值得你去了解他们的姓名了。”
“可我还是不知道你到底在说谁。”唐一一说。
“那我换个说法吧。”齐修说,“你杀死了唐豹,并且为了灭口,连唐豹的情妇也一起杀了。那个你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情妇,就是南玉儿。”
唐一一默然,过了好久才说:“所以你已经知道唐豹是我下令杀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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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修露出一丝苦笑:“我是在唐豹死后一个月,去探望南玉儿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和唐豹一起被杀了。但这件事让我感到很困惑。江湖上谈到唐豹的死讯,只是说他死了,根本无人提到南玉儿。但假如这是唐门的仇家干的,唐豹这样的身份,和偷偷金屋藏娇的情妇死在一起,那是一定要拿出来大书特书的,一方面能让唐门大大丢面子,一方面还能破坏唐门和福州陆家的关系,如此一石二鸟的好事,为什么不做?唯一能做出的解释就是:下手的就是唐门自己,虽然要除掉唐豹,却也不能丢人。”
唐一一点点头:“你说的对。我只是知道唐豹是和他的情人在一起,这件事当然不能宣扬出去。这是我安排中的一个疏漏,但这个疏漏就被你撞上了。”
“我足足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来调查,才敢确认我没有弄错。不只是唐豹,在最近的那场战争中,你们唐门一共损失了四名称得上精英骨干的高手,但他们全都不是被唐门之外的敌人干掉的,下手的人是你。这四个人,就是之前暗中支持唐洪锦夺权的幕后元凶,你既然查出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就绝对不会放过他们。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能确定,你已经是这个武林中最危险的一个人了,为了达到目的,你真的可以不择手段,也不会在乎牺牲无辜的人。我想,如果要对得起我的良心,就必须要抛去别的一些牵绊了。”
唐一一忽然感觉鼻子一酸。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只是淡淡地问:“我变成这样,很让你失望吧?”
“其实也说不上。也许用你刚才用的那个词更为精当:难过。”齐修回答,“江湖就是这样的,大家都会或多或少变成和过去不一样的人,无非是有些变化让人难过少一点,有些变化让人难过多一点。”
唐一一轻轻摇头:“不,还是有些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的,这个人现在就躺在我面前,半死不活,虽然他也老了很多,没有年轻时那么好看了,但他没有变。”
齐修又笑了:“谢谢你的夸奖。”
“我还没有问你,你是怎么认识那个南玉儿的?”唐一一又问,“你说你专程去探望她,这么说起来是你的熟人了?”
“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是怎么被逐出师门的?”齐修反问。
“我当然记得。”唐一一禁不住露出一丝笑容,“你捏碎了伏牛派那个小**棍的牛肉丸,差点儿坏了你师父的大事。”
齐修点了点头:“当时我之所以一直追他,是因为他在开封府犯了好几桩案子,其中包括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和她的随身丫鬟。南玉儿就是那个丫鬟。”
唐一一怔住了。齐修继续说:“玉儿身世很可怜,她的父亲曾经是个小有名气的江湖人物,但名气又没有大到别人不敢得罪他,于是有一天被别人用长枪捅穿了,钉死在墙上。那时候她年纪还小,半点武功都没学,父亲死后,家产又被亲戚们瓜分一空,连衣食都没有着落,不得已卖身做了丫鬟。出了那件事后,小姐被逼着随便嫁了人,她却担上了没有照料好小姐的罪责,被逐出府门,孤身流落在外,遇到了唐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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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做情妇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对于你这样可以独当一面的女人来说,大概更会觉得她的所作所为是一种耻辱。但对于玉儿来说,又能有什么选择呢?她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也不是什么门派的弟子,肚子饿起来连一个馒头都得去乞讨。跟了唐豹,至少能有安稳的生活。我有一次路过长白山,无意间和她重逢,当时也很想劝她离开唐豹,可是,离开了唐豹,她也没有别的路可走,我已经自身难保,也没有余暇照料她。”
“我不会看不起她。”唐一一缓缓地说,“如果是二十年前的我,或许会;但现在,我看待事物的标准,已经没有什么单纯的看得起或看不起了。你现在跟我说起了她的身世,让我觉得杀死她是很让我抱歉的一件事,但假如再来一次,我也许还是只能杀了她。用你刚才说的话,我的变化让我自己都感到难过,但我却没有时间停下来难过。”
她轻轻握住了齐修的双手:“其实我经常会希望时光能倒流,倒流到久远的过去,那时候我们都还自由而快活。就像我们躲在破庙里吃虫子喝酒,又好像你装死人弄得一身血、废了我最喜欢的一条汗巾,虽然狼狈,但总是快活。”
齐修没有回答,身体软绵绵地靠在唐一一身上,一只手垂在了溪水里。四川的冬季不像北方,溪水仍旧没有封冻,还在缓缓地流动,只是水流涓细,喑哑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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